第108章

    江见月一日两顿地用着北麦沙斛,人便有些嗜睡。苏彦知道这个药,前头他也用了,因为不曾稀释调配,遂大半月一直昏沉不曾睁眼。好在江见月这会用的药效温和许多,便只在晨起时有些犯懒。
    女帝用药养病中,取消了二月前所有的早朝,便也由得她睡。
    然苏彦还是以往时辰醒来, 一来药效退去, 二来经年养成的习惯,三来心绪激昂让他不敢入眠不敢久眠。
    唯恐相逢是梦中。
    身畔人嘟囔要水喝,苏彦披衣起身倒来一盏喂她。椒房殿本就暖如春昼,又烧着地龙,苏彦有些燥热,下榻给自己也倒了盏。
    一时间却未再回榻, 只隔窗望院中正在练剑的小姑娘。
    【粘连黏随,急应缓随。 】
    【屈伸灵,任人变。 】
    【进之愈长,仰之弥高。 】
    【退愈促, 俯弥渊。 】
    【来叫顺送不丢顶,四两千金力打力。 】
    苏彦看着剑招,识出是自己当年教给江见月的一套强身健体的剑法。小姑娘当是练得不久,并无力道剑势,但招式准确,身姿也挺拔有力。
    苏彦往窗前靠去,欲将她看得仔细些。
    他回来近一月,然真正清醒的日子就这两日。两日里神思都绕着江见月,来不及凝神其他。这会才慢慢回神,她还有一个女儿,如今大魏的储君。
    景泰十五年八月初三的诞辰,封号靖明,世称靖明公主。景泰廿一年,公主清君侧,诛杀佞臣方贻,名震朝野。同年腊月,册封为储君。
    论身份,苏彦该跪拜行礼。
    为臣之道,他从未有过差池。
    这会便恭敬弯腰拱手与她问安。
    鸡鸣时分,天光微泄,晨风携朝露,扑在身上阵阵寒凉。苏彦不知何时转出内寝,来到的殿外,也不知自己瞧了小公主多久。只看着她收剑定身,拾阶而来,遂仓促中行礼。
    “臣,拜见殿下。”
    五字在风中弥散又回响。
    苏彦低着头,视线中只有小公主足上一双鹿皮短靴,手中半截青铜剑身。但他眼前却是浮现着小姑娘的大致面貌,凤眸,宽额,没有泪痣。
    很长一段时间,都未得少主“免礼”的话语,似在审视他。
    苏彦想,这是应当的。
    大清早,骤然从她母亲寝房中走出一个衣衫还未穿戴齐整男人,于公于私她都该怀着戒心。
    景泰十五年八月出生的孩子,当是十四年冬怀上的,到如今马上就十年了。十年来,有此父女二人,至少皎皎不会太孤独。
    苏彦将让一点本能地醋意压下去,低垂的面容上浮起一点笑意。皎皎说让他做孩子太傅,也成的,他会好好教。
    小姑娘许会因为生父之故有些恼他,譬如这会给他立着规矩,也没什么。他长她这般多,总没有和她计较的道理 。
    于是,苏彦行礼得愈发谦逊。
    “岳汀?”公主的声音在这会响起,甚至上前一步,一把托住了就要从他身上滑落的大氅,“是岳先生?”
    “是、臣。”苏彦有些诧异小姑娘的态度。
    意料之外的爽朗可亲。
    “快起来。”公主掂足抓着衣裳,“晨起风寒,先生莫着凉了。”
    “谢殿下。”近身的距离,苏彦细她。
    “君母还没醒吧?”小公主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朝里探头望去,一边擦汗一边招手示意苏彦跟上她,“孤有事请教先生。”
    两人没进内寝,只留在正殿门边避寒。苏彦没戴面具,有些局促恐吓到他,只得勉励维持笑意。
    显然小姑娘根本没在意他容貌,只悄声道,“孤前头便闻先生盛名,君母也说要揽先生为太傅。孤有一事请教,不知可否劳烦先生?”
    “殿下,但说无妨。”苏彦提起的心放下些。
    “就是方才孤练的剑法,是阿母去岁腊月里教授孤的。她说里头有最关键的一句,让孤寻出,结合朝政再悟之。”
    小公主言罢,自当他不识剑诀,遂寻来笔墨写下,指着最后一句道,“孤自然知晓此话乃重中之重。然难悟出其理,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来叫顺送不丢顶,四两千金力打力。 】
    苏彦笑了笑,因需解释的内容颇多,便持笔落字,“表意乃格斗过招时,不要硬碰硬,而是应该顺着对方来势、借对方之力改变其方向。在对方强弩之末之际再施加小巧之力将其重心平衡打破,从而达到击倒对手的目的。”
    “所谓结合朝政,便是说借力打力,控制平衡,乃为君者御臣基本之道。”
    他放下笔,笑道,“殿下难悟,非殿下不才,乃还未遇见实例。待来日遇见,能想起今日所学,便为学以致用,为大成也。故而,且慢慢来。”
    小公主眼里都是敬佩的光,频频颔首,规矩向苏彦作揖拜谢。
    苏彦拱手还礼。
    却见小姑娘又蹙了眉,摇首道,“但还是不能慢的,君母会催孤,孤不能让她着急。”
    她顿了顿,环顾四下低声道,“先生,今日的指点能不同君母说吗?她总说孤学得太慢,孤想让她开心一下。”
    公主仰看他,满目恳求。
    苏彦忽就红了眼眶,鼻尖泛酸。
    她嫌孩子学得慢,是恐自己时日无多,方拼命催她。孩子赤城,偷偷学习慰她心扉。
    他点了点头,“以后都好了。”
    话语出口即散,小公主问他说了何话。
    苏彦笑笑,“臣说好的,都应公主。”有一瞬间,他觉得看见了长生。很多年前,再这椒房殿中,他也这般给他传道解惑。
    小公主很高兴,只说今日已经误了时辰,得赶紧回去自己寝殿,晚些再来同君母请安。
    她确实有许多事要做,一会早膳后太常会来给她讲课,然后她还再去尚书台听政,午歇后过来给江见月复述,傍晚还要学习骑射。逢单日晚膳陪伴女帝,平素便一人独用。
    她的每日时辰都是定点安排好的。
    但远比不上江见月辛劳。
    譬如这会的练剑强身,她必须在鸡鸣前一刻钟到椒房殿的院子里练习,彼时江见月还睡着。
    寻常人都会觉得她扰了女帝就寝。
    但却是江见月自己提出的,自公主五岁分宫而居后,江见月便如此要求,鸡鸣前一刻入椒房殿做早课。无论文武,不分酷暑。
    她或病着,或养神,但知孩子在,知孩子勤勉,方能安心。
    苏彦是在如今的掌事口中听来的,一时间目送孩子离去,百感交集。
    “鸳鸯帐冷,是朕长了年岁,留不住苏、岳大人了吗?”江见月也不知何时醒的,这会从后头走来,伸手抱住了男人,半阖着眼抵在他肩头摩挲。
    “浑说什么?”苏彦掀开一边氅衣盖住她的手,剩下一只拢在自己掌心,“殿下勤奋,你别催她太紧。”
    “这才片刻功夫,为她说起话来了?”
    “她待我亲和。”苏彦被人咬着耳垂,也不挣扎,只贴过去配合她,半晌道,“你多陪陪她……”
    “嗯?”江见月吐气如兰,吻过他微霜的鬓发。
    三十年离合纠缠,他们熟悉彼此间每一道掌纹,每一句话语。
    男人显然话语未尽。
    江见月眯着眼睛看他。
    苏彦以面贴她,许久启口, “他生父何人?可还在闻鹤堂?”
    “如何论这个?”江见月睁开眼,挑了挑眉,“他就是在,皎皎最爱的还是师父。”
    “不是这个意思。”一生宦海沉浮,长袖善舞的苏七郎原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问题,只垂眸深吸了口气,缓了缓道,“我不知这些年你们相处的模式。他若还在,从前你们如何以后还是如何,毕竟孩子是储君,没必要因我和你徒增生分。若是不在了……左右都是你说了算。”
    他没有处过这样的位置,面对这样的局面,但很清楚帝王后廷连着前朝。
    从来,帝王宠妃者,非储君之母,二者总有其一难善终。
    他们好不容易才挣道今日的局面,不能再乱了。
    如今还能重回她身边,他更无遗憾。若非要说哪里有何不满,实乃那个孩子长得没有一点她的模样。
    她辛苦生下的孩子,竟半分不似她。
    就这点,苏彦有些不开心。
    “师父贤良,如此体贴。”江见月笑盈盈看他,又亲他一口。
    天光已经大亮,浅金色的朝霞映染漫天流云。
    苏彦的半边面庞也因江见月的来回蹂躏又红又烫,他将她推开些,“是吧,我自个说,还能搏个大度的名声。”
    “我不知道她生父还在不在!”江见月抽回手,掰过他面庞。
    苏彦眉宇颦蹙,不解其意。
    “靖明公主是大魏的储君,但不是我的孩子。”江见月对上苏彦双目,咫尺间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我只生过长生一个孩子。”
    阳光微醺渡满二人周身,晨风吹啊吹。
    苏彦怔了怔,转过身来,听她说,“我那样弱的身子,我怕死在产床上,怕朝局再乱,怕战争又起,怕岁月倒流又回到元丰十年时……”
    “我就想,如果那张御座千百年来都是男子继位,血脉传承,而你为了时局安定,为了减少血流,可以打破性别的差异顶千钧压力扶我坐上去,那么我为何不能放弃血脉的传承,择一个合适的人掌这天下!”
    以血脉传承的帝位,本就是荒唐的。
    这天下,原该是天下人的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有一章正文完结。感谢在2024-03-31 22:37:57~2024-04-01 22:2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