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景泰廿六年冬, 苏彦回朝的第三年,东境线上的高句丽和桑余两国称臣纳贡,为大魏属国。
    这些年,自廿二年末南燕被灭,女帝一统十三州后边境小国便陆续来降。最开始是原南燕以西的巫溪、山越等四国,紧接着是东齐以东的明韩,东倭,白磷等六国。
    既是称臣为属, 除了朱笔签订的协议,年年岁岁的供奉, 自然还需最直白醒目的诚意。
    质子。
    廿三年巫溪等首批称臣国使者参赴昭阳殿中秋盛宴, 四国便很识趣地各送来了两位王子过来。
    为此, 江见月欲开北阙甲第的诸府邸与他们居住。
    却不料这蛮夷小国竟当场表现了更大的诚意,道是无需女帝另设府邸, 闻未央宫有一处闻鹤堂, 乃向往许久,盼能入住此间。
    闻鹤堂乃是女帝在景泰四年为挑选皇夫所开的,人入闻鹤堂之意, 便在明显不过。
    昭阳殿群臣宴饮, 目光不约而同挪到太傅岳汀身上。
    闻鹤堂开设至今, 里头不曾空过人,但自景泰八年洛州林氏案后也不曾再纳过人。而廿二年从南燕而来的岳汀,入了女帝后廷,日夜出入椒房殿。虽不曾入闻鹤堂,但于世人眼中, 无疑是女帝又添新人。
    漫漫十余年,既再纳新人, 自有效仿者。
    如今便送上门来。
    百官看岳汀,多来是佩服之意,能如此破开女帝心扉。然这会女帝看岳汀,则带着两分戏谑。
    师徒二人的情爱生涯里,江见月见苏彦疼过,爱过,急过,怒过,痛过,悔过。他这一生情绪精力甚至思维大半都给了政务民生,感情中便显得有些迟钝和淡薄。但一旦扯动心绪,便又很浓烈。
    是故他的疼爱,温柔刻骨;他的急怒痛悔,割裂脏腑。
    江见月见之不忘,迷途不返。
    但她没见过这人吃醋。
    多遗憾!
    一点风月中的情趣,一点妇人的好奇,想看一看他醋了的样子。
    于是这一刻也静了声,沉默投去一瞥。不偏不倚,同他眸光接上。隔着十二冕旒似回到少年初掌天下时,不知如何决策,便以目问他。
    他亦如当年,与她拱手道,“此乃诸国之心意诚意尔,亦是陛下之喜事,臣祝陛下又得新人。”
    于是,群臣看他的目光更敬佩了。
    真真识时务!
    江见月扭头哼了声,翻了个白眼将一盏柘浆饮了,让内廷大长秋好生安置那八人。
    大长秋是景泰廿一年,阿灿致仕,容沁暴毙后,从六局新提上来的。为人清白可信,尽忠职守。
    就是太尽职了些,这会接了旨意,便又问道,“那今晚,陛下择何人?”
    群臣不觉有异,有岳汀做第一个,自然有第二个,第三个……
    岳汀,苏彦自个也没意见。
    他回来后,为了解江见月病体,看过她这些年全部的卷宗档案。有太医署脉案,司膳处的食谱,考工局的冰鉴熏香……包括司寝处她传召过的侍者卷宗。
    景泰十七年到十九年间,她都传过闻鹤堂,尤其在建章宫养病的时候,还带人同往。人|欲情|色,是正常事。
    何况她还是帝王。
    那日他在六局堂的廊下翻阅,不知她何时过来的,趴上自己肩头,蹭着他脖颈,“我以为你不在了,夜又黑又冷又长,每一个夜都像元丰十年的冬天,而我再等不到那个除夕……”
    于是,只能在无望中获得偶尔的满足,在梦中解脱清晰的苦。
    眼下是他开的口,内廷自然这般问。遂这会他神色如常,正低眉饮一盏茶水。
    茶入口微苦,他招手唤来近侍,给他过一遍水。
    近侍有些诧异,低声提醒,“大人,这茶汤已是第三遍,最淡的了。再换便是又一轮新茶了。”
    新茶上,自然苦味最甚。
    苏彦看了眼空茶盏,笑笑道,“添茶吧。”
    茶用一盏,添一盏,继而饮之。
    此间时辰,男人未挪视线,便也没看见一直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江见月在御座坐着,咬唇合了合眼,抬手随意指了一个。
    随意指出的这个便谢主隆恩。
    侍寝有严格的时辰,六刻钟。六刻钟之后便要送回闻鹤堂。
    但今日入椒房殿的郎君还未到一刻钟便被请了出来,因为女帝发病了。轮值的太医望闻问切还未结束,苏彦便赶了过来。
    他赶过来,又被赶出去。翌日江见月重召了那个小郎君。
    一连召了大半月。
    九月初三后半夜,未央宫中央官署接了北境八百里加急军务,轮值的正是苏彦。苏彦阅过,命长史于北阙甲第击钟传音,太尉及九卿武官全部入宣室殿论政。自己赶往椒房殿请江见月。
    结果,巫溪王子拦住了他,说什么夜扰女帝,让天明再来。
    苏彦将军务说了两遍,没得那王子让身,遂一把抽来禁军长刀,削掉了他一条臂膀。
    江见月出来,见一院子的鲜血,巫溪王子正在地上打滚,跌跌撞撞爬来扯着她袍摆告状。
    江见月抬脚将他踢开,“军务二字,听不懂?”
    夜风瑟瑟,女帝拢了拢披风被苏彦扶着上了御辇。坐踏实了,她便甩开他的手,“把朕院子弄成那样,天明给朕收拾干净!”
    宣室殿散会,已是晌午时分,一连三个时辰关于北境对匈奴的军事防御讨论,君臣都累的不行。尤其江见月一张脸白了好几回,中途含着参片撑了许久。
    于是回来椒房殿已经昏昏欲睡,人都是苏彦抱回房的。她扯着袖子,苏彦便顺势躺了下去。
    醒来时夕阳正好,西边天际大朵大朵云霞被烧得艳丽明媚。
    人也恢复了精神。
    江见月起身理一头长发,对着正凝神看她的人道,“去外面收拾干净。”
    苏彦盯着她,不说话。
    “去啊!昨夜朕便说了。”
    苏彦喘出一口气,翻身朝外。
    “你听到没!”江见月用脚蹭他。
    “陛下不欲臣在这,直说便可。”苏彦终于吐出一句话。
    江见月理发的手顿下,挑眉看他背影,小心翼翼挪过些想要观其神态。原也不用看,话音话意再明显不过了。
    她掩口咳了声,清了清嗓子,“这话如何说起,朕哪里不要苏大人留下了。”
    苏彦又不接话。
    江见月便继续道,“去,把院子打扫干净,把血都擦干净了。”
    苏彦豁得翻身坐起,“陛下回来时没看见院子干净整洁吗?早有宫人打扫。何必寻这般拙劣的借口推开臣,您要传人谁还拦得了您吗?”
    整整十七日。
    苏彦在心中低斥。
    江见月扫过他起伏不定的胸膛,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努力压平自己的嘴角,恨这会脂粉不在手边,若扑点在唇上能更憔悴灰败些,遂只能沉着气息道,“我没看到,回来时累晕了,可是师父抱我回来的……”话落,还有模有样喘了两口气。
    果然,苏彦一下软了面色,恐她被自个吓到。他已经许久不对她提声说话了,何论这般发脾气。
    “没事吧,要不要让太医令过来?”苏彦抓过她的手切脉象。
    江见月摇摇头,膝行过去,伸出双手圈上他脖颈,“师父吃醋啦?”
    苏彦蹙了蹙眉。
    “师父昨个砍了巫溪王子一条胳膊,这巫溪要是闹起来……”
    “狐媚君主,阻碍军情,如此品性,真论起臣杀了他都不为过,巫溪一个字不敢说。”
    “理是这个理。”江见月拨正他总是撇去一边不与自己对视的脸,“但昨夜师父明明击钟传音了,您分明知道朕能听到的,何须旁人通传。”
    “看着我!”江见月捧住他面庞,“苏大人公报私仇,认不认?”
    苏彦不看她。
    “苏大人口是心非,认不认?”
    苏彦想要挣脱,又不敢用力。
    “苏大人醋了,认不认?”
    苏彦长叹了一口气,掀眸看她一眼,“认。”
    江见月便上去亲他一口。
    “分明是您自个让我收了他们,以后少作大度!”江见月松开他,哼了一生重新躺下去。
    “中秋让你收下他们,是为国事。这四国是你统一十三州后最先称臣的,至关重要。后面还有其他部落都看着呢。另外巫溪一国距离瓦屋山甚近,阖国都靠医药为生,皇族宗室里更有许多精通药理的。”
    苏彦将人抱来枕在自己膝上,挪开她的手,自己给她按揉太阳穴。北麦沙斛的药夷安带回来许多,但终究已经绝迹,便是用去一颗少一颗。
    江见月仰躺在膝头,睁着一双漂亮的杏眼看他,将他手抓来放在自己小腹上,摸索着虎口穴道,轻轻揉捏,“所以这半月朕传了巫溪王子,本想向他学习他们巫溪养筋活血的手法,结果那个废物,闹半日都和书上对不上去!”
    “朕学得一知半解,拿他试炼了两日瞧着还行,师父觉得如何?”她手上的力道轻重有序,苏彦这会觉得很舒服。
    江见月从他膝上爬起,从他手掌虎口往小臂,臂膀,肩头捏去。他原是康健的体魄,但毁容哑声的流亡岁月中,伤势愈合却没有将筋脉养护还好,一到阴雨天筋骨里总是寒凉刺痛。
    “你、这些天都学这个?”苏彦反手箍住她,捞来怀中,目光挪了挪。
    “师父觉得我作什?”江见月腾出一只手捏住他下颌,迫使他看向自己,“我猜猜,猜猜师父肯定在想,莫生气,莫在意,皎皎是君主,这些都是寻常事,若是计较岂非鸡肠之心,犯了妒忌之过……”然后,您还是睡不着,肯定下榻抄写静心经,抄着抄着经文都成了皎皎两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