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一代宁王乃是太祖的第十七子, 洪武二十四年封于大宁,封号宁王,永乐元年改封南昌,如今在位的第二任宁王乃是正统十四年袭封, 如今在位已有四十三年, 已有七十四岁。
    藩王不能随意出封地这是铁律, 但其子嗣却少有明确规定, 但也大都安分守己,很少出封地, 可等到了孙子辈, 这条规矩就无法约束这些年轻气盛的人。
    来人正是宁王的孙子,世子朱觐钧的庶长子,上高郡王。
    江芸芸眨了眨眼, 又突然觉得合理。
    毕竟这么富贵又这么天真的人, 若非有泼天的富贵和地位, 为他保护加持, 哪里是普通人能养出来的性格。
    “他来做什么?”黎循传连忙问道, “打算来见芸哥儿吗?”
    黎淳没说话, 沉默了一会,又继续说道:“不是。”
    黎循传抓耳挠腮, 很想继续追问,但又怕祖父责备,只好对着江芸芸打了个眼色。
    没想到江芸芸也跟着不说话, 只是一声不吭站着,瞧着很是镇定。
    “你祖母想给你们做几套夏装, 你先去量衣吧。”不曾想, 黎淳再开口时竟然要把黎循传赶走。
    黎循传呆站在原地, 磨磨唧唧不肯走。
    “去吧。”黎淳抬眸,淡淡说道,“明年就要乡试了,你要给芸哥儿做好榜样才是。”
    黎风就在此刻,及时出现在门口:“请的裁缝已经来了,传哥儿快些弄好,也不耽误读书。”
    黎循传只好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夏日的早晨日光已经热烈,从窗户里照了进来,落在那盆郁郁葱葱的兰花上,纤长的枝叶在日光下无忧无虑舒张着。
    入夏那段时间,日日都在下大雨,内城河水位高涨,因为没见到几缕阳光,这株兰花一直蔫哒哒的,今日总算有了点活力。
    这盆花虽是黎循传特意买来送给江芸芸的,一开始也是他照顾的比较多,但是时间久了,江芸芸也跟着每日修修花枝,晒晒太阳,浇浇水,这株原本小小的兰花终于长得郁郁葱葱。
    “你不必担心。”黎淳注视着面前瘦弱的孩童,低声说道,“我也不会让你和他们见面的。”
    江芸芸倏地抬起头来。
    对于江如琅来说,黎淳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存在,所以用一个黎淳完全压得住他。
    但对那些天潢贵胄来说,一个致仕的吏部尚书,似乎不够看了。
    所以她做好了去见那些人一面的准备。
    “你今日见的不过是淘气出门的富家小孩,不是什么上高郡王,你只是在路上帮了一个人,不必放在心上。”黎淳见他沉默,便又解释着,“你若是想要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就不能和这些皇亲国戚,藩王外戚走得太近,这才能保证清名不受污。”
    江芸芸缓缓点头,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会不会给老师惹麻烦。”
    黎淳眉心一蹙,不悦说道:“你是我徒弟,这些事情我自然会替你挡下,何必说这些话。”
    江芸芸低头。
    黎淳叹气,轻声安慰着:“我知你对人谨慎,这不是坏事,不必自责,只是我如今是你的老师,你若是有事不能解决,不要自己藏着。”
    江芸芸点了点头,随后看向自己的书箱,为难说道:“可他给我的书箱里塞了钱。”
    人可以当没见过,但钱倒是老老实实说现在他书箱里。
    黎淳冷笑一声:“他于我说,这钱是给你的赔礼,说他没有约束好身边的陈公公,让他去江家叨扰你了,为此深感不安。”
    江芸芸迷茫片刻,犹豫问道:“他是真心觉得还是假意?”
    若是乍一看那位郡王,当真是长得人畜无害,眉宇间天真浪漫,说起话来笑眯眯的,那双浅色的眸子总是充满好奇,亮晶晶的,好像是极好说话的人。
    他就像说书先生嘴里那些不染尘埃,不沾红尘的神佛,即便满脸悲悯,也不过是上位者对下位者浅薄的怜惜。
    就像早上他看那个摊贩。
    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视线,他不曾被那人连买药钱都出不起而心酸,他要的自始至终都是自己的感受。
    听说是太祖时期的玉,所以想去看一下。
    看到小虎子手指上的淤泥,便不愿伸手去接。
    可以随意拿出他人眼里价值不菲的铎针。
    也不屑去拿剩下的一百四十九两银子。
    “你觉得呢?”黎淳反问。
    江芸芸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他根本不会顾忌我,我与他而言,连脚下的泥都算不上。”
    黎淳见她平静说出这样的自贱之话,没有露出愤愤之色,心中宽慰。
    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
    他小小年纪如此心性,真是了不得。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说明他还是想要博一个好名声的,或者说不想玷污了宁王名声,所以他要做出这样的姿态。”江芸芸继续说道。
    黎淳点头。
    “但他不愿意推那个惹事的陈公公了结此事,只愿意拿出一百四十九两打发我,可见他不觉得随意拿捏一个普通人的性命是一个过分的事。”
    “他们这些皇家子弟,目中无人,僭越行事早已是人尽皆知之事。”黎淳神色担忧,“太祖分封藩王是为巩固边境,如今却是养出一窝蛀虫。”
    “所以他是做给老师看的,而不是给我看的,这钱我收了,他心里安心,但我心里膈应,可我若是不收,也不知道他等会儿会做出什么离谱事情。”江芸芸皱眉,沮丧说道,“我今天早上就不该多管闲事。”
    黎淳这人是最吃软不吃硬的,更别说小徒弟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闻言,立马生气反驳道:“你只是好心而已,与你有什么关系,是那些人太烂了,我瞧着那郡王年纪小小,却笑里藏刀,格外会骗人,你年纪小被他糊弄过去了,那人小小年纪行事就如此诡谲,大人也是烦不胜烦。”
    江芸芸低着头,叹气:“那这个钱怎么办?”
    黎淳沉默:“夏至刚过,这几日一直雷阵雨,热雷骤雨,来去匆匆,前天还下了一场暴雨,听说城外三义河就泛滥了,淹了不少农田。”
    江芸芸担忧问道:“有受灾的人吗?怎么不见官府赈灾。”
    黎淳冷笑一声:“他们贵人多事,哪里管得了这些,只是听说受灾不算严重,只是坏了田地,人员没有伤亡,但这些都是官府里的消息,不算准。”
    官府瞒报已经是屡见不鲜的事情。
    江芸芸沉默。
    她最开始听说这个知府还是通判杨棨老母亲八十岁的寿辰,知府冯忠送了厚礼,这个寿宴热闹到他这个每日只是匆匆读书的小童都略有耳闻,可见当时情况之盛大。
    “老师是打算让我用这笔钱赈灾?”她很快揣摩出老师的未尽之言。
    “对,不仅你要当年去赈灾,还要让唐伯虎带着他的那些好友和你一起,给你宣扬得人尽皆知。”黎淳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也找个人来帮你。”
    —— ——
    万舸此中来,连帆过扬州
    扬州城就是被无数条水路贯穿纵横,外城门的十道城门也大都直通水路,内城的两道城门也大都挨着内城河。
    受灾的三义河靠近南面城门,一行人从挹江门出门,只觉得河面确实比之前端午出游时要上涨许多,湖水也浑浊不少。
    “之前城内一直没什么消息。”这次帮忙买粮食的是五典书院的少东家林徽,“这次我特意早早打听了一下,没想到外面的情况并不轻松,不过你的事情我也顺便帮你宣传一下。”
    他是生意人,门路多,消息散得快,前脚江芸芸刚拜托完这件事情,后脚江家那个二公子要去格物致知的事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真是天大的好人啊,咱们状元教出来的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啊,又会读书又识大体。
    掌柜郭佩给人卖力宣传着。
    这事宣传到什么地方,就连管家江来富都来问及此事不说。
    江芸芸早上去买个馒头,那个刚生了女儿的老板都多给了她一张白面蒸饼,连连夸她有仁心,今后一定当状元,还说自己要早点做个招牌。
    ——“你让郭叔悠着点。”
    那天晚上,她就去五典书肆开口求饶了。
    林徽摇着扇子,那双含情带水的桃花眼在烛火下熠熠生光,只是笑眯眯地盯着江芸芸看,却借着满堂火光只把她看得失神。
    “我们芸哥儿第一次做好事呢,就是要大肆宣扬,多多夸奖才是。”他促狭说道,“给你做做名声,以后当真成了状元,我这个书肆啊,不得了了,状元都喜欢来。”
    江芸芸落荒而逃。
    今日一大早林徽就在城门口等人来,不仅带了十车粮食,三十几个家丁,顺带还带上了老夫人。
    这次出门,江芸芸这边也终于带上她娘和三个姊妹。
    她一直想要周笙能离开那个小院,去更宽更大的地方去看看,这次出门她直接说灾民中万一有女子,带上她娘能方便一些,沁园那边直接递了牌子过来。
    江渝自然不用说,是个爱凑热闹的,吵着也要去,今日天不亮就来敲门了。
    至于带上江湛和江漾,是因为曹家在这次赈灾里直接给了十石粮食,唯一要求就是带两个女孩一起去。
    江湛马上就要议亲了,做些赈灾的事情刷一下好名声,有助于她议亲,更深层次的原因怕不是她打算和知府割席,免得背上为富不仁的名声,至于江漾,曹夫人教养小孩一向是一视同仁,便也跟着捎带出门了。
    江芸芸不想和江家曹家闹翻,就也带着一起出了门。
    江家女眷两辆马车,江芸和黎循传一辆马车,外加带上几个家丁妈妈也跟着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