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藩王的存在已经成了文武百官心中不可言说的毒瘤。
    按照太祖所想, 这些藩王是国家的藩屏,他曾把‘惩宋、元孤立,乃依古封建制,择名城大都, 豫王诸子, 待其壮, 遣就藩服, 用以外卫边陲,内资夹辅’为祖训写入律法中。
    洪武三年, 太祖将十个个儿子和一个从孙分封为藩王, 为此他昭告天下:‘朕荷天地百神之佑,祖宗之灵,当群雄鼎沸之秋, 奋起淮右, 赖将帅宣力, 创业江左, ……朕惟帝王之子, 居嫡长者必正储位, 其诸子当封以上爵,分茅胙土, 以藩屏国家。’
    永乐年间的推恩法开始逐渐限制藩王,永宣之后,藩王限制越来越多, 但这样并没有约束藩王,反而让他们在自己的封地上肆意妄为, 烧杀掠夺, 无恶不作, 成了百信苦不堪言的一个重要原因。
    如今陛下对待皇室宗亲,更是以‘亲亲’和‘尊尊’为原则,那便是千错万错都不会是我们皇家人的错。
    藩王每每上折讨要封地,他皆一一允诺,便是有人作奸犯科也是既往不咎。
    代王朱成鍊曾有个庶长子朱聪沫,经常打死人,被成化帝贬为庶人,前年老代王发丧,陛下重新把庶人朱聪沫召回,谁知这人竟在老王爷大丧期间饮酒作乐,凡是有人劝诫皆被他打死,手上沾了无数人命,事情闹得很大,陛下也不过是贬为庶民,迁居看管。
    若非朱聪沫是在丧期如此行事,只怕连这个处罚都得不到。
    这件事情在朝堂颇为震动。
    这位陛下自幼仁厚,深受儒家教育,每每遇到亲王犯事,大都是轻轻放下,不肯追究,这些不痛不痒的追究,让藩王们在自己的封地上越发肆无忌惮。
    李东阳的折子自然不会触及陛下霉头,反而从扬州几位官吏说起。
    “太皇太后的寿诞将至,你昨日说的扬州虎丘花市贸易繁荣,有能工巧匠能令百花齐放,可是真的?”今日侍读结束后,弘治帝和气地问着先生李东阳。
    他长了一张温柔文气的脸,因体弱多病,整个人消瘦修长,一笑起来反而像一个读书人。
    李东阳笑着点头:“也是听友人说起,说是扬州通判操办母亲八十寿宴时,请了不少虎丘名匠,宴会上竟引得百花盛开,老太太高兴极了,微臣想着太皇太后年岁已长,若是陛下能引得百花盛开,太皇太后一定开心。”
    如今的太皇太后乃是宪宗成化帝生母,这位太皇太后抚养过陛下,关系亲密,只前年六十大寿时,次子河南汝宁府的崇王朱见泽上折想要进京为母亲祝寿。然而礼部却表示汝宁府如今正地方灾伤中,崇王应慎守封疆不能随意出封地,陛下便顺势驳回这道折子,因这事,太皇太后心中不快,每逢寿诞便要念叨几分。
    时间久了,陛下也有点害怕太皇太后,此刻因为马上要来的寿诞愁眉苦脸,正不知送些什么来。
    李东阳作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对此事早有所耳闻,这才上了这道折子。
    “这个好。”弘治皇帝点头,“太皇太后最喜欢花花草草,这次一定会喜欢的,朕这就下旨。”
    李东阳夸了陛下仁心,就不再说话。
    “此事如何需要惊动内阁,奴才这边直接让扬州通判把人送上来,也免得虎丘那边兴师动众。”陛下身边的钱能眼珠子一转,殷勤笑说着。
    朱佑樘有些犹豫。
    直接叫虎丘的官员把人送上来,那是为太皇太后祝寿,百官挑不出毛病。
    但若是叫扬州通判把人送上来,那可是通判自己送礼,越过上面一级级长官。
    钱能笑说着:“那扬州通判能为太皇太后寿诞尽心,是他的福气,这几年扬州天灾不断,您若是此刻下旨去扬州,也显得您是惦记扬州的。”
    若是打着为太皇太后祝寿的圣旨,那就是内阁出,要走官方流程,可若是直接叫扬州通判送人上来,那就是从内廷出,传旨的一般都是太监。
    这对太监来说是油水活。
    钱能听说一个小小的扬州通判也能如此豪横,一眼就看到扬州是个福地,极力要求陛下直接让扬州通判那边送人上来,如此便能大大捞一笔了。
    “是啊,扬州外城河泛滥,淹死了不少人,府学的不少人连同扬州富商去村子里赈灾了,冯知府请求减免今年夏税麦的折子也该送上来了。”李东阳叹气,“陛下此刻惦记着,那真是扬州之福。”
    朱祐樘惊诧:“死伤严重吗?怎么不见有折子递上来。”
    李东阳谨慎说道:“许是路上耽误了。”
    朱祐樘这下坐不住了,连连催促道:“去内阁看看,有没有扬州的折子。”
    这一找可不得了,没发现扬州水灾的奏折,倒是发现一道正在扬州督查的巡抚的折子,还有一道监察御史的弹劾。
    内容说是和扬州有关但关系也不大,主要是和宁王有牵连。
    宁王倒是安安分分待在封地,但是他的孙子跑到扬州啦!
    还摔了老百姓的一块玉佩,闹得可不好看了!
    要是在太祖年间,风宪官是不能随意上奏藩王过失,有小错那就是敕戒谕,要是放了大错,那就是召回京,进过会审,然后由皇帝定罪量刑。
    但在太宗皇帝的经营下,王府官开始承担起监察职责,只是随着藩王为非作歹的水平逐渐升高,地方机构权力一步步加强,地方三司、巡按巡抚和风宪官也参与到此事中。
    至此藩王的权力进一步收缩。
    但那都是监察官的事情,和权利中心的翰林院没有什么关系。
    李东阳的折子巧妙就巧妙在他没有直接去弹劾宁王,反而从通判杨棨的老母亲八十岁整寿说起。
    然后写信给御史他们,让他们来弹劾。
    “不过是摔了一块玉。”朱祐樘看着奏折,不悦说道,“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内阁首辅刘吉在前朝还是纸糊三阁老,耐弹刘棉花,在今朝倒是做起了直言不讳的角色。
    “上高郡王不在封地待着,随意外出不说,竟然还欺压百姓,听说那百姓是因为母亲病重才出来卖玉,如今却被郡王摔坏了,此事一旦开了头,陛下又该如何应对其余藩王外出之事。”他义正辞严劝诫着。
    朱祐樘不耐:“那爱卿想要如何?”
    刘吉眼珠子一转。
    如今内阁共有三位阁老,分别是刘吉、徐溥、刘健。
    他虽是首辅,却是个软滑头的,时时要跟在后面两位阁老身后,要他们先签字才肯署名。
    刘健是个性格暴烈的人,和他拍桌子那是常有的事情,也常常闹得不欢而散,但徐溥却是凝重有度的人,深受陛下信任,是整个内阁的主心骨。
    三人一收到就这两份弹劾先一步商讨过,刘健自然是要求严惩,恨不得杀鸡儆猴,杀一杀如今藩王的风头。
    刘吉在这事上看得格外清,他当过陛下的老师,知道他是个宽厚之人,极其维护皇家威严,严惩是绝不可能严惩的,就是藩王们破点油皮也要心疼半天的。
    徐溥虽觉得此事不妥,但还是要求把此事回禀给陛下,处罚则有陛下自己定夺,内阁不参与此事。
    为这事,刘健这个炮,筒还不高兴了好久,只是他们三人还没商量出章程来,陛下那边就要求看一下扬州的事情。
    刘健不想去,徐溥手边工作繁多,刘吉最喜欢见领导,所以自然就接过折子,屁颠屁颠来了。
    陛下如今一开口,刘吉就知道陛下是不高兴了,心中敲了一会鼓,随后谨慎开口:“此乃陛下家事,自然由陛下定夺。”
    朱祐樘这才缓了缓脸色。
    当时先帝去世,刘吉争议很大,但朱佑樘第一是心软他到底教过自己,第二则是喜欢他看得懂脸色的劲,这才一力把人留在内阁。
    “宁王不能约束自己的子嗣,就,罚俸一月吧。”他沉思片刻,“上高郡王不在封地待着跑到扬州玩耍去了,但毕竟年幼,回去让长辈训斥便是了。”
    刘吉点头应下,拍着马屁:“陛下仁爱。”
    “那个摊贩母亲的病可是治了?”一直不说话的李东阳忧心忡忡说道,“如今扬州正是梅雨季,正是病痛多生的季节,可别耽误了治病。”
    刘吉一头雾水,心中想着:我怎么知道,御史又没说!
    但他心里明白,按照藩王的德行,鬼才给你赔钱呢,没打你一顿已经是仁慈了。
    李东阳见他不说话,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恕微臣多言,内阁下发政令时,还请知府多多照看治下百姓,百姓疾苦,那些当父母官的可不能寒了百姓的心。”
    此事处理的不厚道,朱祐樘心里清楚,闻言,立刻怒道:“冯忠怎么回事,治下来了郡王不知道,城外淹水了不上折子,如此无用,要他在这个位置做什么!”
    刘吉呐呐哎了两声,没想到这火怎么就烧到倒霉催的扬州知府头上,虽有心做做好人,买买冯忠一个面子,也对得起他每年上供的礼品,但现在陛下正在气头上,他那里敢开口,只好装死不说话。
    “你们内阁去质询。”朱祐樘不悦说道,“这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受灾严不严重,是不是真的死了不少人,若是他不行,就给朕滚下来!”
    刘吉心中转了十八个弯,把这事仔细捋了捋,随后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他嘴里连连称是,临走前,却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一侧的李东阳。
    李东阳低眉顺眼站着,最是恭顺不过。
    他出了大殿,摸了摸额头的冷汗,自觉自己是受了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