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天色黑沉, 只几颗星星零星散落在夜空中。
    好好的中元节,却闹出人命,小巷里的人面面相觑。
    “你们全都回去。”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轼当机立断,“李同知, 夜色黑了, 这里所有学生都入住府学, 让训导立刻把所有人学生都叫回来, 今夜不得外出。”
    “至于这些村民……”他看着冯忠,淡淡说道, “冯知府好生安置。”
    他已经顾不得冯忠的脸色, 匆匆前往天妃庙。
    李同知也不等冯忠说话,连忙带着所有学生去了府学,拉着训导严肃说了几句话, 没多久府学大门紧闭。
    冯忠等人脸色清白, 身形摇摇欲坠。
    祸不单行。
    ——完蛋了。
    扬州各府主事脑海中齐齐闪过这样的话。
    整个扬州彻底热闹起来。
    唐伯虎等人被黎淳亲自送回书肆。
    “天妃庙的事……”他还没开口, 黎淳就睨了他一眼。
    那一眼并不算严厉, 却又莫名令人心中一个激灵。
    “你天资聪慧, 该好好读书才是。”黎淳轻声说道, “唐寅,收收你的心, 你会有更好的未来。”
    唐寅呆站在原地。
    马车逆着人群缓缓前进,到处都是哭声和喊声,车上三人艰难穿过人群, 终于停在黎家大门口。
    此刻外面乱成一片,唯有黎家格外安静, 灯火通明, 照得整个前院宛若白昼, 街外的喧闹声也被紧闭的大门隔绝在外面。
    老夫人披着长袍,站在廊下欲言又止,随后唤来丫鬟:“去跟江家说一声,今日太晚了,芸哥儿今日就休在这里了。”
    丫鬟点头应下。
    小院里空无一人,江芸芸和黎循传并肩跪在台阶下,对面正堂大门敞开,只点了一盏细弱的灯,照得堂中的黎淳面色阴沉。
    烛火飘摇,许久没有声音。
    “左右不过是我老了。”
    黎淳一脸疲惫,淡淡说道:“压不住你们这群年轻人了。”
    黎循传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摇头:“孙儿不敢,还请祖父息怒。”
    “不敢,我瞧着你们都敢得很。”黎淳神色平静,鬓间发白的头发在烛火被照得发亮,衰老的眼皮沉沉耷拉着。
    他并非和蔼可亲的面相,这般板着脸,一脸严肃时,更有几分不动声色的凶意。
    黎循传不敢说话,下意识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神色有些恍惚,察觉到黎循传的视线,眼波微动,抬起头来,抿唇说道:“今日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楠枝也曾劝过我,是我一意孤行,还请老师不要迁怒楠枝。”
    “不不,这里面也有我的主意,我们都只是愤愤不平冯忠所作所为,所以才打算借此事逼他点头答应赈灾的事情。”黎循传咬唇,怯怯说道,“还请祖父不要生气。”
    “是我先开的口。”江芸芸坚持说道。
    “我也有跑腿联系的。”黎循传紧张说道。
    黎淳看着两人争着背锅,气笑了:“多光荣的事情啊,你们是不是觉得今日做得好,你看冯忠终于妥协了是吗?可真是把你们这群小孩得意坏了,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黎循传眼珠子微动。
    其实他确实是有些得意的,利用冯忠急切想要去拍马屁的心,逼得他妥协,不仅同意给村民粮食,还同意减免赋税。
    那些村民可以活下来,他自然开心。
    黎淳见他这般模样,冷笑一声,转头去看一直低着头的江芸芸,反问道:“你呢,你也是这么觉得。”
    江芸芸缓缓抬眸。
    游廊上的光照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却丝毫没有血色,那双漆黑的眸光在烛火下亮到惊人。
    她沉默着,消瘦的肩膀在此刻紧绷成一道弧线。
    “我,我没想到……”江芸芸一顿,哪怕强忍着慌乱,却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会发生,踩踏事件。”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开关,彻底激怒屋内的黎淳。
    他狠狠拍了拍桌子,骤然起身,快走一步,那道垂下的衰老眼皮被骤然抬起,露出愤怒的瞳仁:“你没想到,你用打算用一个‘你没想到’就打算把这事掀过去吗?”
    “你不知道中元节一向是大节吗?”
    “你没听说天妃宫在今日打算放烟花吗?”
    “你想过百姓是无序的吗?”
    “这么多日子你不选,你为什么要选在今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真聪明,所有人都被你耍在手心。”
    黎淳声音掷地有声,就像一根根出鞘的利箭,一字一字钉在她身上。
    “江芸!”
    黎淳重重指了指外面,深色衣袖在空中划开一道锋利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紧紧盯着台阶下跪着的人,咬牙问道
    “你听到了吗!”
    “全都是哭声!”
    “死了二十几个人!大都是妇孺和老人。”
    “你想过吗!你想过今日会是这样的结局吗!”
    “你觉得你赢了吗?”
    “你是逞了一时威风,那些村民都会念着你,可今后戳着你脊梁骨骂你的人,不会比那些村民少。”
    那一句句责备太重了,黎淳每一个字都好似一个鞭子打在她身上,江芸芸原本还直直跪着的脊背,缓缓低了下来,最后跪伏在地上,声音沙哑哽咽:“是,是我的错。”
    院中的声音随着黎淳愤怒的质问结束而彻底沉默。
    “不,不是的。”黎循传骤然出声,挡在江芸芸面前,大声反驳道,“天妃宫地势狭长,甬道极长,冯忠想要让烟花得到最大的效果,所以才选在那里,是为了讨上高郡王的欢心,为了自己的私心,和江芸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一顿,坚持说道:“单靠扬州城内的衙役根本无法维持秩序,冯忠安排了这么多节目,还打算亲自去点火,大半个扬州城的人都会在今夜涌了过去,发生踩踏本就是不可避免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黎淳的视线终于从江芸芸身上移了过去。
    黎循传吓得一个激灵,想要低下头去,但听到背后江芸沉重的呼吸声,还是强忍着恐惧抬起头来,和祖父对视着。
    院子格外安静,喧闹声依旧络绎不绝传了过来。
    好好的一个中元节,在盛开灿烂的缤纷烟花下达到热闹的巅峰,但也在烟花落下的片刻中拉开死亡的序幕。
    夏日闷热的风好似都染上了血的味道。
    “你是这么想的?”黎淳脸上不辨喜怒,只是平静问道。
    黎循传犹豫片刻,咬牙点了点头。
    “那冯忠去了吗?”黎淳继续问道。
    他神色太过安静了,以至于所有人的一颗心都跟着悬了起来。
    “没有。”黎循传揣摩不清祖父的意图,便只好老实说道。
    “他为何没去?”
    黎循传闻言,脸上闪过迷茫,但很快那点疑惑不安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慌张所掩盖。
    ——因为江芸带人把他拦住了。
    冯忠去了,发生踩踏了,那就是冯忠的事。
    可现在冯忠没去。
    因为江芸把人拦下了。
    若是江芸没有把人拦下呢……
    黎淳冷笑:“怎么不说话,刚才不是还能言善辩吗?”
    “不,不是这么的。”黎循传磕磕巴巴坚持说道,“那个地方太小了,这么多人过去,肯定会出事的,冯忠去不去都,都一样的。”
    他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冯忠一向排场大,高高在上看不起庶民,万一他这次想要讨人欢心,封了入口,不想与民同乐呢,那百姓根本就上不去……
    “那是冯忠的事情。”黎淳面无表情说道,“这事,本来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江芸芸喘着气,把黎循传推开,握着衣摆的手收紧,低声说道:“可我只是想帮他们。”
    她只是想帮那些村民要到属于他们的东西。
    她不知道中元节是明朝大节,不知道天妃宫那条狭长的死亡之路,不知道今日路上会有这么多人。
    那个报信之人满脸血的样子至今在她面前挥之不去。
    那一路上的哭喊声让她喘不上气来。
    “若是我今日没来,你信不信冯忠他们能把你们这些读书人全都抓起来顶罪。”黎淳缓缓走了正堂,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两个相互依靠的小孩,低声说道。
    江芸芸抬眸,眼尾红得好似要滴血一般,本就锐利的英气眉眼,在此刻好似成了即将崩裂的弓弦。
    有人欢喜有人哭,自来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但不论是哭还是笑,都该是自然发生的。
    现在,江芸芸成了那把无意的刀,不管她到底有没有落下,今日哭的人都会恨她。
    “你是读书人,本该安安心心走读书人的路。”黎淳下了台阶,站在两人面前,“你可以让他们去应天府,去北京告状,可你何必掺和进来。”
    江芸芸沉默:“他们不会。”
    他们甚至连诉状都是他写的。
    他们连应天府要往哪边走都不知道。
    他们长这么大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扬州城。
    “等你长大了,等你考上科举,等你做了道科的监察官,等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那你所做的一切,是非公道自有历史评价。”黎淳见她如此可怜的样子,心软地弯下腰来,亲自把人扶起来,“可你现在,还小。”
    江芸芸手指冰凉,紧紧握着老师的手腕。
    那是一双皮肉已经松弛的手腕,彰显这位老人已经是不小的年纪。
    本就年迈多病的黎淳今日为了这件事情百般奔波。
    “可我只是想帮他们,我不想他们为了一口饭连尊严都没有了。”江芸芸双目含泪 ,哽咽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