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水摇金刹影, 日动火珠光。
    鸿福楼位于文津桥附近,边上就是内城湖,从二楼窗户口看去,视线极好, 向北可以看到各大书院、寺庙尖尖的屋顶, 向南能看到巍峨的城门, 和若隐若现的民房, 向前则是波光粼粼的游湖。
    湖面上游船货船交织在一起,笨重宽广的货船吃水极重, 慢慢悠悠在湖面上行走, 彩锦飘飘的游船却好似一片树叶,轻飘飘地在他们之前穿梭。
    “就用‘秋’为题吧。”江苍说道,“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 但九月的扬州微霜已降, 秋水方清, 也不逊色。”
    “佩水果然是扬州人啊, 真是看哪哪好啊。”陈闵然笑说着, “鄙人不才, 字还能拿得出手,今日就让我来誊诗。”
    众人都无异议, 然后把目光正大光明地落在被江芸芸推出来的黎循传身上。
    这位黎公的孙子想要自己先开口,大家自然也打算先试试扬州读书人的水。
    “秋江长渡芙蓉老,门前倒霜黄菊鲜。飞花正落扬子渡, 行人又上广陵船。”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还没说话, 江芸芸立马捧场鼓掌:“好, 好诗啊!”
    黎循传面带微笑, 点头坐下,但丝毫不耽误一脚踹了踹江芸芸的小腿。
    叶相也随后夸道:“离别诗,很是合景。”
    “‘门前倒霜黄菊鲜’,好生动形象啊。”盛仪鼓掌。
    “清丽俊逸,韵味悠远,好诗。”陈施笑脸盈盈扭头问道,“江小童学诗了吗?”
    江芸芸正一个人偷摸摸吃一个看上去像油炸栗子,但是吃起来又有鱼子味的零食,说叫金栗。
    这一桌子的美食琳琅满目,令江芸芸印象深刻的是几道鸿福楼的招牌口味,一道乳酿鱼,说是乳酪塞进鱼肚子里,然后红烧的唐代吃法,一道名叫八仙盘,说是一只鹅全部剔骨后,用八种口味烹饪,各有不同,最后是一道生腌大闸蟹,远远就闻到一股酸味。
    她刚一坐下,就被收了魂,趁着大家不注意,就开始哼哧哼哧自己吃了起来。
    陈施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就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连忙把嘴里的油炸栗咽了进去。
    “不是说吃饭了吗?”陈闵然目瞪口呆。
    原来几人说话就三炷香的时间,她的桌面已经堆起一个小土堆了,一看就是坐下来就在吃的。
    “芸哥儿还在长身体的。”黎循传先一步维护着,但手里还是老实地把她面前的吃的都端走了。
    ——憋吃了!
    江芸芸用帕子擦了擦嘴,倒也不避讳,直接说道:“我刚学没几日,只会几句打油诗。”
    陈施含笑:“这有什么,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诗会就是锻炼才思的,不若现在就做一首,大家也好帮你看看哪里还有问题。”
    江苍下意识去看陈施,手指轻轻拨弄着佛珠,却没有出言阻止。
    叶相笑脸盈盈说道:“既然芸哥儿刚学,也不急于一时,说不定连韵脚都没学会呢,等学会再来显摆显摆也不迟。”
    “是啊,哪有这样要求人的。”盛仪直言道。
    “打油诗也是诗啊。”周柳芳笑脸盈盈反驳着,“听说你之前打败了一众扬州才子,大家都说你是神童呢。”
    扬州府学的人一顿,这才明白今日他们大概是冲江芸芸来的。
    大明朝开国到现在一百二十三年的时间,可状元也不过三十四个,一个普通人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一个状元,就拿扬州府学的人来说,黎淳说就是他们见得第一个状元,能见到还是托黎循传和江芸芸的福。
    黎公收江芸芸为徒这事,不仅在扬州引起过很大的风波,就是在整个应天府也是那段时间人人议论的,这个据说十岁之前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一非神童,二非家中财力丰厚,三非世代官宦子弟,怎么就能入了黎公的眼,成了状元徒弟呢。
    大家都是读书人,今日既然碰到了,自然也恨不得试不试他的深浅。
    “那便想一首,若是不好,我们就不先不写上去,你觉得如何?”陈施笑脸盈盈说道。
    虽是如此说,但大家都知道若是他真的做出打油诗,怕是出了这道门就要成了全扬州的笑话了。
    叶相眉心微蹙,心生不悦。
    他性格最是温和,已经觉得这事在为难芸哥儿了。
    众人下意识看了过来。
    万万没想到,在大家说话期间,江芸芸不知又从哪里摸到一个水晶猪蹄尖尖正捧在手里啃,猪蹄尖尖裹着糖色,上面撒着核桃仁,饱满圆润,入口即化。
    “你早饭没吃饱?”江苍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把猪蹄啃得干干净净,这才老实说道:“早上是吃饱了,但是刚才先走路去了黎家,然后又走路过来,有点饿了,而且之前唐伯虎跟我说,我要是不会,就一个人坐在这里吃吃喝喝就好了。”
    唐伯虎在苏州还是有些名气的,但是不太好。
    “哈,原来和唐伯虎做朋友,怪不得自称小状元。”周柳芳不屑说道,“这等沽名钓誉的狂浪之辈,你竟然还听他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无辜说道:“那我听谁的,我也没去过诗会。”
    许是她的态度太过真挚,显得对面的周柳芳格外咄咄逼人。
    扬州府学的人立马露出不满之色。
    ——怎么还欺负小孩!
    ——太过分了,我们芸哥儿多好脾气啊。
    ——芸哥儿和谁做朋友,和他有什么关系!
    周柳芳也跟着脸色僵硬,觉得一口气上不来。
    “伯虎虽说性格确实狂傲了些,但为人真挚,你却在背后肆意诋毁别人,难不成要做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之辈。”叶相淡淡驳斥着。
    “道不同不相为谋。”周柳芳回过神来,抱臂,不屑说道,“你们自甘污秽,不以为耻,反而振振有词,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伯虎确实还挺狂,那张嘴一张嘴就没一句好听的。
    这些事扬州府学的学生也是深有同感,每每也气得咬牙,偏他和江芸关系好。
    江芸既是状元的徒弟,又也有真本事,尤其是那本农学书出来后,之前大家都说给他宣传一下,他却很谦虚,连连拒绝,是一个格外谦逊的人。
    这样性格好,长得好,人又谦虚,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人,府学的同学还是很喜欢的,爱屋及乌,对唐伯虎也多了点滤镜。
    ——也没有这么差嘛!
    “今日我们是因为诗会来的,可没兴趣听你说别人坏话。”盛仪直接摆了脸色,“棂星学社在应天也算略有名气,却不想也是这般汲汲蝇蝇之辈。”
    扬州府学今日来的人不少,也跟着纷纷指责着,有脾气大的,甚至起身准备离开。
    陈施连忙出面打着圆场:“柳芳也是性子急,怕你们不知道他的为人,他说话冲了些,但心却是好的,你们千万别放在心上,我自罚三杯,你们多多担待。”
    他说完就直接倒了三杯酒,当着众人面一饮而尽,强行把此事压了下去。
    这一下,连着脾气最好的叶相也有些不悦。
    这人釜底抽薪,倒是现在显得扬州读书人咄咄逼人,态度不好了。
    “我就说这人的嘴应该缝起来的。”江芸芸把嘴里的甜藕咽了下去,这才慢条斯理做了一个嘴巴拉链的手势,“没用,开着也没用,还打扰我吃饭的心情。”
    这话说的有些直接了,但也显得刚才陈施的话就少了一份威慑力,扬州府学的人也跟着露出笑来。
    江芸芸说完,赶在周柳芳暴怒,棂星学社开口反驳前,继续说道:“不是说要听我作诗吗?还听吗?”
    “自然洗耳恭听。”陈施轻笑一声,只是眼睛不带笑意,淡淡说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随后指了指桌子上的那碟艳红欲滴的石榴。
    “我要是做的是今日最好的,你就帮我剥个石榴,要两个。”江芸芸看着周柳芳,比划出两个手指。
    周柳芳眉心微动,立马追问道:“那若是做的不是最好呢?”
    江芸芸笑说着:“那我给你棂星学社的人一人剥一个。”
    扬州府学的人连连摆手:“哪有最好的说法,不要不要。”
    “好啊,就要这股傲气。”棂星学社立马接话说道。
    “你们也太欺负小孩了。”
    “那是他自己说的,和我们有什么关心。”
    江芸芸笑意加深,那双俊秀的眉眼微微弯起,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显得格外单纯无辜。
    叶相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原本黎循传还有些担心,但是一看到她脸上的笑,立刻开始同情周柳芳。
    ——江芸什么人,他吃过亏吗!
    ——没有!
    ——不仅不会吃亏,关键时刻还会咬人!凶的嘞!
    江芸芸站起来,摸着肚子消消食,绕着小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绕的人,头都晕了。
    “好了没?”
    “这个最好怎么要想这么久?”
    “催什么啊,等一会就等不住了?”
    “江间波浪接天涌,塞上落日截长河。”她盯着外面的江色,慢慢吞吞念了一句。
    黎循传非常给面子的鼓掌:“好!”
    盛仪不甘示弱:“好!”
    扬州府学的人也跟着淅淅沥沥开始鼓掌,掌声越来越大。
    江芸芸看向窗外的视线收了回来,扭头,对着他们压了压手掌。
    整个过程可以说非常的浮夸。
    棂星学社的人一个个露出难言的鄙夷神色。
    “丛菊两开寄他方,书扉一叶赤忱心。”她话锋一转,对着周柳芳意味深长说道。
    “好!”黎循传站起来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