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周柳芳读书一般, 但幸好出身南直隶染料坊大户周家,靠砸钱进了闻名遐迩的宝应学宫,读书十多年,去年吊车尾得了一个秀才, 周家为此还大摆流水宴, 庆祝了三天三夜。
    论读书水平, 周柳芳确实只能说一般。
    江芸芸话音刚落, 众人便都看了过来。
    “还请提学官现场出一道题目,我们当场就写。”江芸芸严肃说道。
    周柳芳拧眉:“我不想和你比。”
    “不行, 我一定要和你比。”江芸芸不悦说道, “自来有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这样污蔑我,我以后出门怎么见人。”
    周柳芳脸色大变。
    “你, 也太狂傲了。”程华惊愤交加。
    江芸芸话锋一转, 一改刚才的和煦, 咄咄逼人道:“你们四个也一起考试, 不是都觉得我挤了你们的位置吗?现在我们笔下过真招, 读书人打嘴炮有什么意思。”
    程华等四人神色犹豫。
    顾仕隆先一步鼓掌, 撺掇着:“打起来,打起来。”
    王恩面色平静, 看向堂下六人,淡淡问道:“你们可有意见?”
    “我都承认了,为什么还要比。”周柳芳不悦说道, “这是你们给他新逃脱的办法吗?”
    程华等人回过神来,也跟着连连摇头。
    “若是他早就知道题目如何?”
    “他这么镇定, 说不定是早就知道题目了, 所以才信誓旦旦呢。”
    提学官面不改色地看着那几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目光看向顾仕隆,忍不住阴暗想着。
    ——小孩到底是小孩,力气小了点,怎么还让他们在堂上这么有精力。
    顾仕隆被人看了一眼,也跟着好奇看了回去。
    司马亮只好先一步移开视线。
    “我还有一个办法?”他淡淡开口,打断几人的议论不休。
    六人便顺势看了过去。
    “既然觉得我们不好,那你们就相互出题吧。”他平静说道,“你们现在临时出题,孰好孰坏总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五人脸色微变,只有江芸芸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笑来。
    ——这就是一开始江芸芸和司马亮商量的办法。
    大家都是读书人,那就直接笔下见真章,才更有说服力。
    只是这真章还有几点要求。
    第一不能私下解决,避免这群人翻脸不认人。
    第二不能再和官府有关系,免得被扣上勾结的帽子。
    第三不能完全脱离官府的控制,这样信誉就是大打折扣。
    所以这场比试一定要盛大隆重,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同时官府只是一个提供场地的参考作用。
    这里面还有个问题,怎么把四个大冤种和幕后黑手抓出来,免得跑了一个,再掀起腥风血雨,徒留麻烦。
    所以江芸芸说把自己关起来,就是按照敌驻我扰的策略,也是时候到她主动出击了,化明为暗,这样幕后之人才会出现。
    周柳芳不就是被王恩抓到了嘛!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王恩板下脸来,呵斥着,“公堂不是儿戏,你们如此不配合,本官只好按照现在的证据,判你们乃是嫉妒之心,污蔑江芸了。”
    程华面露愤愤:“我嫉妒他做什么?”
    “那就比一场。”王恩顺势拍案道。
    五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 ——
    五个人给江芸芸出一道题,江芸芸给他们出一道题。
    程华等人出了一道论语题——乡愿,德之贼也。
    江芸芸看了一眼他们的题目,心中微动,转而洋洋洒洒写下今日的题目——割鸡焉用牛刀?
    司马亮看了一眼江芸芸,皱了皱眉:“促狭。”
    王恩倒是点了点头:“瞧着还真有点少年锐进的心气。”
    小文盲顾仕隆踮起脚尖,趴在司马亮的胳膊上,伸头努力张望着,嘴里尤为不知羞的碎碎念着:“我不识字,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司马亮觉得自己瘦弱的手臂挂着一个秤砣,不由低头看了一眼小孩。
    顾仕隆懵懵懂懂,手指指着那一个个字,自来熟问道:“什么字啊?”
    司马亮眼皮子一跳:“你真没读过书?”
    顾仕隆理直气壮:“没有啊。”
    “往来无白丁,我不和没没读过书的人说话。”司马亮面无表情把人推开。
    顾仕隆气得直跳脚。
    写卷子的桌椅直接摆在大堂里,江芸芸独一人坐在一处,看着她磨墨铺纸的动作,行云流水,镇定自若。
    外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一眼看去,人头攒动。
    江芸芸神色冷静地坐着,目不斜视,不过是思考了片刻就提笔开始打草稿,那时正中点着的那柱香甚至只烧了一个指甲盖的位置。
    反观隔壁,在她已经下笔后还都是眉心紧皱,神色不安。
    江芸芸在草稿纸上下笔极快,涂涂写写,笔尖却没有停顿,等长香扫过半时,江芸芸的草稿已经打好了。
    被临时请来的几个山长忍不住好奇张望着,伸着脖子,就差趴在人桌子前盯着了。
    司马亮看着她开始铺平卷子,慢条斯理磨墨,那张秀气精致的脸庞在微亮的日光下好似在发光一下,在高高的穹顶的压迫下,依旧有着不属于凡人的漂亮。
    从下笔到誊抄完毕,那支长长的香也终于落下最后一点灰烬。
    江芸芸笑眯眯举起手来:“我写好了。”
    隔壁的五人到现在甚至连草稿都没写好,吴玉甚至只写了几句话,大片大片的空白,在此刻格外刺眼。
    周柳芳猛地抬头,目光近乎愤恨。
    “想打架吗?”顾仕隆拖着长剑,慢慢吞吞走上前,挡住他的视线,板着小脸威胁道。
    周柳芳呼吸加重,最后把手中的笔扔在桌子上,双眼紧闭,一声不吭。
    外面人哗然,指指点点起来。
    若是江芸芸水平比他好,那确实不可能是周柳芳代笔写卷子。
    那就是说明周柳芳撒谎了。
    “好好,‘德非可以外饰,则为贼弃也。’,写的真是气势汹汹啊。”
    “‘学者一涉有欺世盗名之见,早已为识者所鄙而不知’这句开股瞧着凶了点。”仪真县为真书院小声说道。
    “我瞧着正好,你看最后收尾这句‘道听涂说者,其弊至于自弃而止’。”蓝院长意味深长说道,“还真有警醒提点之意,江秀才年纪轻轻,看得倒清。”
    那张卷子很快就在众人面前轮了一遍,看到之人无不一脸笑意点头,连连夸赞,就连一脸严肃的司马亮也忍不住摸着胡子笑了笑。
    “写的是什么啊,我看看。”顾仕隆还是趴在他胳膊上,好奇张望着,“哇,写起来跟书本印刷起来一样,一条条一杆杆的,一定写的很好。”
    司马亮嘴角抽搐。
    外面议论声不止,甚至有胆大的读书人大声说道:“可否给我们也看看。”
    “贴到外面,给其他人看看。”王恩对衙役点头说道。
    那衙役刚靠近,人群就涌动起来。
    “安静!”守门的两个衙役厉声呵斥道,勉强给他挤出一个位置,他刚在告示栏贴上去,人潮瞬间把人淹没。
    “好啊,写的真好,苍莽其气,饱满其神,精深其识,一看便是江秀才之作。”有人快速扫了一遍,大声称赞着。
    外面的声浪越来越大,大堂内另一边的五人都停下笔,神色沉默。
    王恩看着他们,摇了摇头:“题目是你们出的,卷子也是当堂写的,想来这次你们是没有异议了。”
    程华等人面如死灰,呆坐在原处。
    “怎,怎么可能?”程华突然扭头去看周柳芳,“你不说他就是沽名钓誉之辈嘛。”
    周柳芳依旧沉默。
    “所以你真的只学了一年?”丁时文失魂落魄问道,“那我这么多年读书还有什么意义。”
    江芸芸欲言又止。
    事实上读书的办法都是相通的,一事通万事通,她自然不是他人口中的神童。
    她的身体里有一具在现代读书生涯中也曾被百般锤炼的灵魂。
    天还不曾亮的早上,夜深到悄无声息的深夜,她也曾独自一人,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高考结束那年,垒起来的卷子,写完的笔管能堆满一张桌子。
    哪怕来到这里,她也不曾停下来喘气。
    她太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也太明白这条路怎么走。
    他人所看到的只是一年的时间,可她自己却清楚的知道自己在这一年中到底付出了多少。
    是天还未亮的清晨,是子时寂静的更声,是午市焦灼的日光。
    楠枝给她收集着那些卷子,对她而言不过是众多考卷中的沧海一粟,甚至连总量的零头都不到。
    “读书若是都要考比较,这世上又有几个读书人。”王恩淡淡说道,“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你读的是书,不是嫉妒和攀比。”
    丁时文眼睛充血,一脸悲愤。
    “你且安心读书,时候到了,自从也就成了。”高邮州兴化县的蓝山长不忍见他如此魂不守舍,低声安慰道。
    剩下两人也紧跟着沉默着,看着卷子上的内容,神色恍惚。
    这一枝香的时间,他们连草稿都写不完,却有人已经写了一篇令人拍案叫绝的卷子。
    在此刻,他们的道心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冲击,近乎崩溃。
    王恩看中沉默的大堂,看向司马亮:“这四人诬告江芸,督学打算如何处置。”
    四人回过神来,神色慌张,不安地看向司马亮。
    司马亮昨日已经了解过着四人的情况,这四人大都是穷苦人家,读书多年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他自己也是穷人出生,家中散尽家财才供他考中贡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