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江芸芸跟着那个衙役在众人的注视下并没有直接从衙门前门进去, 反而跟着衙役绕了一圈,从后门入了内衙。
    唐伯虎等人被拦在外面,只有顾仕隆非要挤进来,死死拉着江芸芸的手, 说什么也不放开。
    情况僵持了一炷香, 眼看要有人围过来了, 衙役只好先退一步。
    ——瞧着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 应该不碍事。
    两人跟着衙役穿过长廊,最后来到大堂后面的一间小隔间。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让顾仕隆在门口等着。
    顾幺儿抬眸看着她认真的脸庞, 便也不说话, 板着小脸,抱起长剑,一脸严肃地站在红柱子前。
    “他们要是也欺负你, 我等会记住他们的脸, 晚上给你去套麻袋。”他也非常认真说道。
    江芸芸失笑, 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进去吧。”衙役只当没听见, 伸手请人入内。
    隔间并不大, 因为穹顶挑的不高, 屋内便有些暗沉,除了大门开着, 两侧的窗户便也关着,门口那一块有亮堂的光,屋内空气有些闷热, 连带着坐在那里的人也跟着有些模糊。
    “大人,江秀才请来了。”衙役站在门口, 行礼说道。
    江芸芸顺势抬眸扫了一眼, 这间不甚明亮的屋子里竟然坐了不少人, 里面还有江芸芸之前见过的两人。
    正中那人坐着穿着绯色官袍,胸口绣着孔雀,身形消瘦,头发两侧鬓角微微发白。
    绯色孔雀纹的衣服,是正三品的官府,坐在正中位置的人应该就是应天府府尹冀绮。
    他的右手边坐着两人,最靠近他的则是见过一面的陈守备,今日穿着繁琐华丽的黑色衣服,肩膀到胸口处绣着四爪飞鱼纹的的衣服,陈守备下首同样坐着一个同样面白无须,身形敦胖的人,衣服的款式和陈守备相差无几,只那花纹变成兽斗牛样式。
    她猜测应该是徐祯卿跟他说过的飞鱼服和斗牛服,这些衣服和陛下所穿的龙衮服格外相似,只有内使宦官、宰辅蒙恩后才会赐服,所以能穿上这类的衣服都代表着极大的荣宠。
    冀绮右手则是坐着三人,为首那人穿着绯袍,袖口绣着锦鸡,留着长长的胡子,眉眼低垂,眉宇阔大,动容清爽,即便年老也能看到以前的好相貌,这人竟是一个二品大官。
    剩下两人都穿着青色衣袍,胸口绣着溪敕,只最后一个人见过,乃是巡城御史张玮。
    这三人应该是南京各级官员,后两位都是御史,但大明的御史种类之多,她也一时分不清到底是那个位置上的御史,但惹上刺头御史,总归不是好事。
    江芸芸把堂内情形尽收眼底,飞快分析着,随后随后面不改色,上前行礼。
    她打量众人,众人便也跟着看她。
    这位来自扬州的十一岁的小秀才长得格外秀气,眉目精致好似古画,朦朦胧胧间多了一抹亮色,便是再漠不关心的人,在无意间扫过时都会吃惊他的样貌。
    “可是刚报好名了?”上首的冀绮问道。
    他长相斯文,面色微微发黄,眼位下垂,眉毛稀疏,留着两撇小胡子,模样瞧着格外普通,是一个传统读书人的打扮,他开口平静温和,却不太亲近。
    “是。”江芸芸眉眼低垂,低声说道。
    “乡试可有把握?”冀绮又问。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道:“但求问心无愧。”
    “你瞧着倒是有信心。”唐源的目光忍不住落在少年姣好的面容上,手指微动,掌心的核桃发出咯吱的声音。
    十一岁的秀才虽然年纪小了点,但并不罕见,科举之下年少秀才,年迈举人的情况比比皆是,少年神童一路考到秀才却最后折戟沉沙在乡试的不在少数,伤仲永的故事并非书上仅存的案例。
    但若是有一个十一岁的举人那可就是众人看好炙手可热的神童了。
    若是再往上走,十二岁的贡士,从而成了十二岁的进士,那便是大明独一份的天才神童。
    当今陛下挚爱神童,翰林院里就有不少神童呢,若是不出错,那必定是平步青云。
    江芸芸依旧冷静说道:“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1”
    “好一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你倒是坦荡。”冀绮右手边第一位二品大官赞道。
    江芸芸的视线不过是微微飘了过去,冀绮就主动介绍道。
    “这位就是巡抚南直隶右副都御史侣巡抚。”
    巡抚一词最早出现在南北朝,延和元年,来大千随北魏太武帝北伐,大败柔然之后,太武帝以其勇猛、多有战功且熟悉北境险要,遂诏大千“巡抚六镇,以防寇虏”,这是最早的出处。2
    但在历史中,这个词并不常见,大都是作为临时派遣,也并未作为正式官职出现。
    大明第一任巡抚是懿文太子朱标,在洪武二十四年被朱元璋派遣到陕西巡边,到太宗永乐帝,断断续续派了二十六人,直到洪熙元年,宣宗派周干、胡概、叶春等人巡抚南直隶,正式以‘巡抚’之名巡视地方,‘设巡抚自此始’。2
    那是的巡抚大都是从督察院选派官员,所以巡抚也兼督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后又到成化年间,巡抚不再需要回京,反而开始驻扎在地方的封疆大吏,成了一省最高官员。2
    江芸芸神色微动,对着他恭敬再行一礼,心中却开始警觉起来。
    明朝地方官吏构成复杂,主事官被分得格外细致,大头就有布政使、巡抚、总督三者。
    这里面一开始布政使最大,主管行政,如今又成了巡抚最大,布政使为副使,二京的布政使便是府尹,但之前听祝枝山说起时,在军事冲突的地方,总督有后来居上的架势。
    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如今屈居第三坐着,瞧着更像一个鸿门宴。
    “不必多礼,我就是来看看。”侣钟捋着胡子,淡淡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微微一动。
    “今日本不该耽误你读书。”冀绮开口,直接说道,“但有人递状子,说你牵扯到一件人命官司中。”
    江芸芸神色一冽,却没有第一时间喊冤,反而镇定问道:“是何人状告,又状告何事?”
    “状子是张御史接的,就让张御史说道。”冀绮目光看向左边最后一个坐着的人。
    张玮站起来,直接说道:“听说你在扬州惹下过一段诬告官司?”
    “正是,此事扬州知府王恩,南直隶督学司马亮,已经审理清楚,是有人屡第不中后,心生嫉妒诬告学生。”江芸芸不卑不亢解释道。
    “其中有一个诬告学生为周柳芳,你还记得嘛?”张玮继续问道。
    江芸芸点头:“他乃是主犯。”
    “此人如今已经被革去功名,如今也该在流放的路上了。”张玮又说。
    江芸芸并无露出喜悦之色,依旧淡淡说道:“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那你可知他的父母在前几日遭遇海贼抢劫,不幸双双罹难。”张玮上前一步,口气逐渐变快,显出几分咄咄逼人。
    江芸芸安静看了过来:“不久前,刚刚得知。”
    她的态度太过坦荡,那双漆黑的眼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坦坦荡荡,张玮逼问的节奏瞬间被打乱。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事情?”张玮顿了顿,继续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朋友说的,我便听了,有何为什么?”
    张玮愣了愣,继续问道:“你朋友与你说这些做什么?”
    江芸芸又笑了:“张御史是想说我若是问心无愧,我的朋友为什么要关注这些事情?”
    张玮被人反客为主,慢了半拍,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的朋友唐伯虎想来各位有所耳闻,他性格跳脱,交友甚广,能听到这些消息并不奇怪,之前周柳芳之前诬告于我,这案子结束也没多久,他此刻又听到周家父母不幸罹难的消息,心中感慨与我说一声,那不过是顺手的事情,如何牵扯到问心无愧的程度。”江芸芸微微一笑,“就像诸位大人平日里听到各种消息,虽不方便在大庭广众讨论,但于好友交流一般,并无区别。”
    堂内众人沉默了下来。
    有一瞬间,他们觉得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可有人状告是你心中愤愤,对他的父母下了狠手。”张玮回过神来,紧盯着她的眼睛。
    江芸芸眼皮子微微一动,也跟着看向他:“我为何心中愤愤?”
    “听说之前的公堂上,你和扬州知府王恩,南直隶督学司马亮因为判决起了争执。”张玮含蓄说道。
    江芸芸反问:“我们并无争执,不知张御史所听到的争执可大?”
    一侧的唐源有话要说,隔壁的陈祖生轻轻咳嗽了一声。
    唐源只好讪讪闭嘴。
    张玮想了想,最后耿直摇头:“不算大,最后也是达成共识了。”
    江芸芸又笑了:“不算大,我为何还要心中愤愤,去杀人。”
    张玮愣住了。
    “京城到南京的湖面上一向有操江官军巡逻,怎么就周家父母倒霉撞上水贼了呢?”唐源终于忍不住开口质问道。
    “那是操江官军的事情,与我何干。”江芸芸主打一个油盐不进,直接回敬道。
    “京城到南京的水路繁华,可那那贼人只抢了周家的船,也是奇怪。”唐源又说道。
    “那是水贼的事情,我如何知晓。”江芸芸无辜反问着。
    唐源有点生气她混不吝的态度,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好阴森森地看着她。
    陈祖生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动也没动,眉眼低垂,瞧着是不打算掺和到这个事情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