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零一章

    奉天殿内, 皇帝高坐龙椅上,这一届的进士中最显眼的之人自然是十五岁的小会元江芸,长得极好,尤其是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
    他带着众位进士行礼时, 不卑不亢, 动作利索, 丝毫不见局促紧张。
    朱佑樘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身上有种正在抽条毛芽的稚气,听人说话时, 眼珠子亮晶晶的, 瞧着还有些孩子气。
    这一年多的历练真是长大不少,瞧着更稳重了。
    “天子赐题。”萧敬说道。
    满堂文武都跪下听题。
    “朕惟君人者,必有功德, 以被天下阙其一不可, 以言治顾于斯二者何先, 夫非学无以成德, 非政无以著功论者, 或谓帝王之学, 不在文艺,或谓天子之俭, 乃其末节……”
    萧敬的声音不算小,但要让三百名考生全都听得清,还需借着宫殿穹顶的聚拢, 因此便是进士队伍中的最后一个人,也能清晰得听到题目。
    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大致归纳起来就是当皇帝不外乎功德两字, 读书可以修德, 政绩可以立功,中间一大堆回忆前朝和本朝的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大夸特夸,然后话锋一转,又说自从我继承大统,希望治平天下,所以各位考生有何建议,赶紧都给我说说。
    这是一个很宽泛的策论,江芸芸之前做的模拟题大部分都有切入点,比如军改,比如田制,不过也有这样的大范围的扫射,看似能写的很多,但反而很考验个人的素养。
    写大了,那就写空了,每一样东西都点到为止,一眼就看出这人没啥本事。
    写小了,对不起陛下中间拉了这么多前朝和本朝的两位皇帝举例子,也上不了台面。
    所以如何切入,怎么切入,从哪里切入,是非常重要的。
    江芸芸认认真真听完,心里已经飞快打出一个简单的腹稿。
    “入座,开考。”萧敬念完题目,目光巡视了一圈考生,大声说道。
    考试的座位在外面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摆了三百张,这会儿是不用担心作弊了,因为实在太多人看了,满朝文武百官,两侧是严阵以待的卫兵,还有不少的太监黄门,考生没紧张到手抖就已经是心态极好了。
    坐在第一排第一个的江芸芸自然是众人打量的焦点。
    她刚才入座的时候悄悄扫了一眼,别说,前头站着的几个读卷官好几个认识的,她的李师兄正眼观鼻子鼻观心的站在第三的位置上。
    这边江芸芸刚坐下,就不少人看了过来,幸好她早已习惯被人注视了。
    在国子监和白鹿洞书院考试时,总有学长和学生趴在窗户上看她。
    久而久之,她已经练就了浑然无视的自然。
    虽就一道题目,但给的时间倒是挺充足的,整整两个时辰,写好了可以提早交卷。
    江芸芸拿起笔就是思如泉涌。
    开头肯定是要悄悄的,不着痕迹地夸一下我们的皇帝是非常厉害的,再引用一点名人名言,要是能写个典故出来那就是最好的,最后在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论点。
    ——奉旨论“以德化安民、用功治定世”之义,则其所包思之。
    ——臣对:臣闻王者不吝改过,故盛世有直言极谏之科,学者义取匡时,故贞士有尽忠竭愚之志。昔盛唐之世,世之制治也,政之至也……
    策论字数大概在千字,江芸芸洋洋洒洒打好草稿。
    她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晃荡,见识了不少人,一开始在扬州贱价卖蘑菇的母女,被水祸弄得流离失所的百姓,再到南京一手遮天的畸形太监和朝臣关系,到了北京又接触到边境的兵事,等去了江西又感受到浓郁灿烂的教育氛围。
    今日坐在这里,她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四年来的点点滴滴,早已融入骨血,她本以为自己还未清晰地接触过这个世界,却在今日落笔时猛然回神,原来自己早已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微弱的印记。
    从‘民生以农事为本,因详求水利之法,此诚重农之至意’的农业到‘闾阎之困,由制度不明,富者欲过,贫者欲及,为官者不思为民’的吏治,再到‘兵以威天下,亦以安天下,国以得人心为主’的兵事。
    江芸芸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等到最后又话锋一转——
    由是以利民而谷无不丰,以课官而官无不职,以治兵而兵无不精,以励学而士林作贞之气,则我国家亿万年有道之长基此矣,此皆自强之计,人所共知,特误于臣奉行之不力,惟陛下怀必行之志,操必行之法,悬必行之赏,故转祸为福,转败为功,机实将于是乎在矣。
    她写好这片策论草稿才刚过了半个时辰,在大部分人还在抓耳挠腮,苦思冥想时,江芸芸已经开始重新研磨,准备誊写。
    李东阳在无人注意时,悄悄紧盯着自家小师弟,脸色格外严肃。
    ——怎么写的这么快!
    ——是不会写吗!
    ——还是写的超级好!
    其实注意到江芸芸情况的人不少,许是没想到写得这么快,朝堂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江芸芸坐在外面一心一意抄写卷子,誊抄的过程是中不能写错一个字的,这个时代考试的卷面分可太重要的,而且在抄写的途中还要把涉及到的避讳完美避开,听说之前顾清就是因为没有避讳,又不能涂改,只能硬着头皮交上去,这才成了二甲第一,所以江芸芸在每次的抄写中都格外注意这件事情。
    她花了两炷香多的时间,才把文章仔仔细细誊抄到白纸上,然后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不错,第一个写好的。
    她暗自夸了夸自己。
    “真是信誓旦旦啊。”朱祐樘也早已注意到他了,见他坐在座子上发呆,便笑说着。
    众人神色一怔,更多人看向江芸芸的方向。
    萧敬眼皮子一动,随后上前一步,用高亢但又不尖锐的声音说道:“考时过半,可以交卷。”
    江芸芸百无聊赖地抬起头来,冷不丁和殿内不少人的视线对上了,数目相对,大家火速移开视线,一时间气氛格外尴尬。
    ——哎,这是怎么了!
    萧敬看着台阶下懵懵懂懂的小会元,心急如焚。
    ——这小会元平日里不是很机灵吗?今日怎么呆呆的。
    幸好在此刻,有人也准备交卷了,江芸芸也跟着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规规矩矩交了卷子。
    “考好的人,跟着右手边的旗手卫走。”小黄门低声说道。
    江芸芸点头致谢,然后果断找了个看上去好说话的人,对着他灿烂笑了笑。
    如今武将的地位可不高,那个读书人见了练武的人那个不是下巴高抬,还未见过态度这么好的,那个侍卫也是一愣,随后低头说道:“会元这边请。”
    江芸芸跟着人走了。
    等人走远了,萧敬笑说着:“这几位学子可真是才高八斗,文如泉涌,想来文章也是锦绣渊博。”
    殿试读卷官徐溥徐首辅闻弦知雅意,立马说道:“能为陛下献策是他们毕生所望,只怕这些都是一得之见。”
    萧敬笑说着:“徐首辅过谦了,这些可都是进士啊,便是再不好得了您的调教,哪个不能是栋梁之才。”
    徐溥连说不敢,又道:“本届会元年少成名,深受皇恩沐泽,若是陛下不嫌少年才疏,只管处置。”
    萧敬满意点头。
    一侧的小太监立马激灵地抽出江芸芸的卷子递了过去。
    朱祐樘看着送上来的卷子,轻声叹了句:“好字啊。”
    “听说小会元读书才四年,竟能练出这笔功力,果然是天赋异禀。”萧敬也顺着陛下的话说了下去。
    朱祐樘没说话,只是继续看了下去,一字一字看得格外仔细。
    说起民生,江芸并不是老生常谈的减免赋税,反而另辟蹊径从研究新稻种,新建水利,重测土地,还地于民说起。
    他写的并不尖锐,有一种平铺直叙的冷静,只在最后收尾时才见少年锐气。
    ——“农之况善,则天下之事皆日趋于盛强,媲群雄角逐战术之首,上及宫禁,下及草野,内及权要,外及四夷,则天下大安。”
    光是这段农事的论叙,朱祐樘看得热血沸腾,似乎他说的一切都已经近在咫尺,只要伸伸手就能够到。
    堂下的百官都在瞧瞧看着上首陛下的神色。
    陛下脸上的喜色也太遮挡不住了。
    李东阳悄悄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年轻人。”只是许久之后,朱祐樘淡淡说道,“锐意进取,豪言壮语。”
    能站在这里的都是人精,闻言心里立刻打了八百个弯。
    “剩下的人也给朕看看。”朱祐樘淡淡说道。
    萧敬眼珠子一转,但动作却不慢,接过小黄门递来的卷子递了上去。
    朱祐樘研究仔仔细细看着,只过了好久突然指着其中一张卷子,和气说道:“他倒是和我同姓。”
    所有人都心中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要仔细看看,却见陛下把卷子一收,递还给了萧敬。
    朱祐樘看着外面奋笔疾书的考生们,笑说着:“今年考生人才济济,当真是不错。”
    —— ——
    所有考生都收卷后,陛下才离开,百官们也都依次退下,除了十二名殿试读卷官等会要一起去文昭阁当日批改出成绩来。
    徐溥是首辅,也是今日的主考所以只坐在上首,并未参与批改卷子。
    殿试只要没大错是不会罢黜人的,只有名次的区别。
    直到黄昏,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内阁阁员刘健这才把确定好的文章名次送了上来:“除了一甲前三,和二甲前三,其余的名单全都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