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八章

    江芸芸坐在台阶上, 看着秋夜如水的夜色,耳边是窸窸窣窣的虫鸣声音,头顶的一轮明月明亮圆润,照得这片大地也跟着落下莹莹月光。
    “我没和你生气。”夜色朦胧间, 头顶传来闷闷的声音。
    江芸芸笑:“我知道, 你只是太累了。”
    头顶又没动静了。
    江芸芸还是安安静静坐着, 任由脚底的影子慢慢西移, 到最后明月高悬,那点黑影就蜷缩在脚边。
    “我爹的墓在扬州城南菰蓠湾, 我娘葬在湖广, 原来年轻时聚少离多,老了也不能在一起,大人说的以后到底是什么时候。”顾仕隆迷茫的声音再次传来。
    江芸芸沉默盯着脚边的月光。
    天南地北, 迢迢乾坤, 到底谁能说清以后的事。
    “所以我想着, 我不能总是拖到以后, 拖到和我爹娘一样, 到最后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顾仕隆的声音逐渐靠近。
    江芸芸看着脚边多了一道小小的影子。
    幺儿好似小时候一般, 坐在屋檐上,垂着双腿, 看着头顶的夜空。
    只是那个时候他总是无忧无虑的。
    “我七岁来到你身边,那个时候你趴在墙头看我……”
    顾仕隆低下头,正巧江芸芸抬起头来。
    当年那个趴在墙头的少年, 如今坐在台阶上。
    他变高了,也变黑了, 只有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一直没有变, 莹莹的月光落在那双瞳仁上, 万事万物都变得安静起来。
    两人沉默看着,随后齐齐移开视线。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顾仕隆沉默想着,所以到最后只是喃喃说道。
    “可我怎么就长大了。”
    ——长大也太没意思了,没了爹娘,也没了江芸,只能成为一个孤零零的大人。
    江芸芸还是没有说话,捧着手中逐渐没了热气的烤鸡,盯着那道小小的影子。
    “我明日就要走了。”顾仕隆说,“你以后要早点回家了,天黑不安全。”
    江芸芸终于问出心中的犹豫:“你年前不是就扶柩归乡了吗?”
    “嗯。”顾仕隆轻声嗯了一声,随后又说道,“所以我是偷偷回来的。”
    江芸芸震惊:“要是被发现了……”
    顾仕隆没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又说道:“反正不会连累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芸芸呐呐说道,“世人总是很看重孝道的。”
    顾仕隆淡淡说道:“人死如灯灭,现在又能做给谁看。”
    两人又沉默了。
    算起来也快一年多没有见面了。
    顾家去年九月扶灵归乡,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江芸芸站在人群中看着车队离开城门,年轻的顾仕隆憔悴了许多,他站在队伍前面,茫然地看了好几眼人群。
    年前的时候,江芸芸就察觉到后面有人跟着,观察了几天惊讶发现是他回来了,可等了好几日也不见他现身,便也跟着假装不知道。
    “江芸,你想上来看看月亮吗?”顾仕隆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这里没有扶梯,我上不去。”
    顾仕隆哦了一声,也没有想以前那样强求,只是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这次去扬州,你娘给我送了好多衣服,还说我瘦了,给我做了好多好吃的。”
    江芸芸笑:“她自小就很喜欢你。”
    “嗯,我也很喜欢她。”顾仕隆低声说道,“但她还是最喜欢你,找我问了好多你的事情,江芸,你要对你娘好一点的。”
    江芸芸听着他大人模样的话,忍不住伸手朝着拿到影子虚空抓了抓。
    ——好好的孩子说什么大人话。
    她故作轻松的想着,心里却忍不住闷闷的刺痛。
    头顶的月亮终于又缓缓悠悠朝着西面走去,两人的影子终于开始相互依偎着。
    以前的很多时候,她们两人也总是并肩坐在一起,度过安静的扬州,风风雨雨的两京,最后告别于天高海阔的琼州。
    “我一路走回去,又一路走回来,我有好多话很你说。”顾仕隆说了开头却又迟迟没有说下去,只是重重吐了一口气,“现在见了你却也没话说了。”
    江芸芸想了想,低声说道:“那就不说了。”
    顾仕隆嗯了一声后,随后又懊恼说道:“要说的,我怕我们也会是‘以后’。”
    “那你说吧。”江芸芸笑了起来,“长夜漫漫,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那你要早点去休息的。”顾仕隆却又说道,“你怎么不长肉啊。”
    江芸芸被他的阴晴不定弄得哭笑不得:“那你短说吧。”
    “扬州有很多人在打听你的消息,曹家和宁王的人都有,所以你要小心。”
    “你不行的消息是你的老师给你散播的。”
    “一路走来很多人都在骂你,但你别怕,我都替你把他们打了一顿。”
    “好多衙门都有了女衙役,外面总是吵得厉害。”
    “百姓都知道你的名字,他们都说你是好官,希望你能当他们的主官。”
    顾仕隆盯着台阶下的那个影子,声音缓缓变低:“所以,这条路,你是对的。”
    江芸芸错愕。
    顾仕隆却没有在说话,只是躺在屋檐上,看着头顶的月亮,伸手想要把它抓入怀中,却只能抓到一把冰冷的空气。
    “要好好走下去啊。”他盯着虚虚握住的拳头,喃喃自语着,“江芸。”
    江芸说他不能杀刘文泰的时候,他不能理解,只觉得委屈,江芸明明对其他人都这么好,为什么这一次不和他站在一起了。
    他没有爹了,他只有江芸了。
    江芸为什么要考虑什么法不法,什么证据不证据。
    直到他第一次独自一人面对这世上的风风雨雨,沿途这么多人,百姓听到江芸的名字欢呼雀跃,官员听到江芸的名字胆战心惊,就连那些刁难他的人,听到江芸和他的关系,都会畏惧退下。
    面前的人没有弱点,也从不畏惧,那些人找了这么久,却一无所获。
    因为江芸就是江芸,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的江其归。
    他读书时就说要走一条路,走过扬州,去了江西,最后又回到两京,现在他还在走,不曾停下来歇一日,直到现在,走到自己也处于风雨交加的危机中。
    顾仕隆一只手盖住眼睛。
    他和江芸一起长大,直到今日他才明白江芸是对的,他一直都是对的。
    ——他舍不得离开,却又不得不离开。
    琼州时,他不得不离开。
    现在,还是如此。
    他这次脱离了所有的人和事,独自一人站在高处,看着江芸芸忙碌的一天,卯时未到就要起来,戌时回家,直到子时才会吹灭书房的那盏灯。
    年少时的无数个夜晚,他都坐在江芸身边陪着他,到最后睡了过去。
    这两月,他坐在屋顶上,才发觉原来夜色是如此冰冷,吹得人手脚发冷。
    江芸一直在往前走。
    他不能再睡过去了。
    台阶下的江芸芸见他没有声响了,站了起来,想要出了那片屋檐,抬头去看头顶长大的幺儿。
    “去睡觉吧。”顾仕隆像是察觉到她的动作,低声说道,“子时了。”
    更夫的敲锣声顺着风传了过来。
    江芸芸停下脚步。
    “江芸,等我回来。”他说。
    江芸芸盯着脚下的那道影子,抬头,像是抚摸又像是安抚:“那你烤鸡还吃不吃?”
    顾仕隆冷哼一声,声音闷闷的:“不要了,好瘦的鸡,你可真是越过越穷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那个老板说少五文钱。”
    “小气。”顾仕隆盘腿坐了回去,盯着那个月亮,低声说道,“月亮要下山了。”
    江芸芸看着挂在西山上的月亮。
    两人一躺一站,却都是齐齐看着头顶的月亮,听着耳边逐渐远去的更声。
    “那我去休息了。”江芸芸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你也早点休息。”
    顾仕隆沉默地坐在屋顶上,听着屋内窸窸窣窣的动静,到最后完全安静下来,而月亮也彻底西沉。
    “以后要请我吃大烤鸡。”他低声说道。
    —— ——
    江芸芸一觉醒来,下意识摸了摸床边,没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摸到一把被焐热的刀,很久之前这把刀,幺儿就给过她了,后来回京后嫌弃她保养不好拿回去了,现在又还了回来,只是刀柄处系上一个松松垮垮的红绳。
    她坐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
    这次,她清晰得感觉到顾仕隆走了。
    她叹气,起身准备穿衣服,鬼使神差看向正中的桌子。
    ——上面的烤鸡不见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
    吏部的同僚是久闻江芸芸大名,但还未和她实际接触过,只听说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但如何认真,怎么认真却只是听了只言片语。
    韩文在官场沉浮多年,一眼就看出自家尚书和内阁之间似乎有点交易,但他不说,我不问,接过江芸这个烫手山芋,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他也有意和江其归打好关系,所以这次对外的交流工作一律交给江芸。
    这下可是苦了考功司的同事。
    “这个流程哪里不对啊?”
    ——“河南道这么大,你只给了科道官十日时间,且二三月正是冰雪融化之季,一旦交通堵塞,他们的单子又如何处理?”
    “这个访单都是按照您和韩侍郎说的做的,怎么也不对啊?”
    ——“没说不对,是要再做一个打分表,德行和功绩四六分,你要按照重要程度规划分数,这不是简单明了嘛。”
    “怎么好端端要把奖惩制度写上去啊,之前都是没有的,且不是要看三次九年,四格八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