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章

    其实京察的堂审还是颇有压迫的。
    上头坐着吏部尚书和都察院都御史, 都是齐齐正二品的大官,各个神色严肃,不苟言笑,两侧各自坐着吏部左、右侍郎和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 两排人也一个个正襟危坐, 瞧着很不好糊弄, 所以当这些人齐齐看着堂下人时, 确实会有一定的压力。
    “江县令。”马文升先一步开口,他神色冷峻, 淡淡问道, “科道官言你利用权势,肆意贪污,治下百姓无不怨声载道对于治下富商乡绅的细微过失吹毛求疵, 窃弄威权, 积衅酿患, 你可认?”
    江苍冷静说道:“下官不认。”
    “不认何处?”都御史反问道。
    “下官并未贪污, 诸位大人尽管去查, 也未利用权势威胁富商乡绅, 只是清丈土地必要他们配合,下官是和他们进行过几次商谈的, 他们也都是配合沁阳县的工作,且去年农田大丰收,下官不相信治下百姓在怨声载道。”
    江苍等于把马文升说的内容全部否定了, 而且态度坚定,丝毫没有任何犹豫。
    “倒是自信。”左都御史戴珊开口问道, “科道官可不单单这几句话, 当中有列举了不少事项, 桩桩件件,考功司的同僚都是相互作证过,才给你打上黄标的。”
    江苍反问:“不知道科道官写了什么?考功司的同僚又是如何作证的?”
    这是第一个问出这个问题的官员,之前的被点名的那些人大都被几位主官一诈,就磕磕绊绊冒出漏洞,然后被主官们敏锐抓住,直接逼问出来了。
    上首的马文升看了一眼边上做记录江芸芸。
    科道官如何写自然是不能给江苍看的,但考功司的人就在眼前是可以解答的,但因为最后他的折子是韩文看的,但韩文现在又作为考官坐在上面,所有只能是最后统筹的江芸芸能说话了。
    江芸芸只好起身,一本正经解释着:“科道官一共列举三件事情,一件事去年沁阳县清丈土地时,江县令抢占了李姓粮商家的田地三百亩,逼死李家奴仆三人。”
    江苍淡淡说道:“李兴侵占百姓良田近千亩,逼死百姓不尽其数,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江芸芸没有被他激怒,只是继续四平八稳说道:“我们结合了去年河南道怀庆府报备的数据,分析去年沁阳县当年清理出土地十顷八百亩的土地,可见去年确实是有这件事情的,也有了卓越的成绩。”
    江苍看着她,神色冰冷。
    “李兴的事情我们翻阅了御史台和通政司,确实有两份这样的折子,分别是河南道监察御史李韬的弹劾,内阁当时没有批复,通政司则是李兴二儿子告状,通政司登录在册后也上上缴内阁了,内阁还是没有批复。”
    江芸芸还未说完,马文升就看了过来。
    别的人可能不太清楚,但京城九卿的主官们确实非常清楚,这几年内阁所有的折子大都是经过江芸的手中。
    ——年轻的小状元在内阁的成长可谓惊人。
    “那不是正是说明内阁赞同我做的事情吗?”江苍冷冷说道。
    “正是,所以这是你进入黄条,而非红条的主要原因。”江芸芸看向江苍,神色温和地夸道,“清丈之事事关国家百姓,江县令能为百姓请出如此多的田地,可见辛苦,若是那些乡绅富商不配合,自然是要狠狠法办的。”
    江苍一怔,苍白的唇角微微抿起,随后借着说话的动作移开视线:“比不得江学士的雷霆手段。”
    屋内的空气都瞬间安静了不少,众人看向这两兄弟。
    两人模样乍一看颇为相似,都是瘦高白皮的年轻人,斯斯文文的模样,只是江芸常年脸上带笑,显出几分亲切,而且江芸小脸大眼,据说长相随母,所以格外俊秀,江苍则是冷淡寡言,便也有些疏远,长脸细眼,颧骨高耸,不说话时格外阴沉。
    ——像,又有些不太像。
    江芸芸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开始说起科道官说的第二件事情:“第二件事情,则是弹劾你刚上任时,你的外家曹家在沁阳县开绸缎店,曹家借用你的权势,逼迫两家绸缎店不得不远走他乡,是否有这个事情。”
    原本还算冷静的江苍猛地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直视他的视线,平静说道:“此事并无御史弹劾,通政司也没有这样的折子,据说是因为两家店举家迁移的时候,遇到土匪,举家覆没。”
    “你觉得是我杀的!?”江苍怒气冲冲质问着。
    江芸芸沉默,随后说道:“科道官并未指使你杀人,说的是你弄权酿祸,我们根据沁阳县这几年上报的税收,发现纺织和绸缎的商税确实比例比前几年要大,所以需要你对此事做出答复。”
    “我不知道这事,沁阳县店铺不少,区区两家绸缎店的关门,也无人要向我报备,我外家确实有来沁阳县开店,但并没有江学士说的这些事情,而且他们每年纳税都是尽心竭力,如何能当得起此罪名。”江苍冷冰冰说道。
    江芸芸看了一眼江苍,但很快又移开视线,继续平静说道:“此事还需要诸位大人明断,下官只是清理出疑点,并不能决定最后的意见。”
    江苍紧盯着江芸芸。
    江芸芸则面不改色开始说起第三件事情:“去年沁阳县准备新建水渠,灌溉农田,却闹出人命……”
    “那是两个村子争夺水源,我已经第一时间赶过去阻止了,伤亡的人也都做好安抚工作,此事如何怪罪到我头上。”江苍反问。
    江芸芸叹气:“水源自来就是农耕大事,百姓着急是自然的,江县令能做好善后工作是极好的,科道官并非说这事,而是弹劾,最后有两条水渠的确立地附近就是曹家购买的一百亩土地的附近,此事我查过当年吏部上报的事项,怀庆府确实是作为你的功绩上报的。”
    “这是找了老农亲自选的地方,也找了不少人来反复勘测,才确定这几处需要挖水渠用来保证水源充足,且当时一口气挖了七个,并非只有这一个,沁阳县主要的农田大都聚集在城东和城南,上游是沁水主干道,无论如何,七个水渠,总有一两个能沾到曹家买卖的土地,如何能笃定是我以权谋私。”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向两位二品大官,拱手说道:“考功司只对这三个事项有疑问,核对过历年的册子,经两位侍郎审核,这才挑选放上,但具体事项还请诸位大人裁决。”
    “辛苦了,坐下吧。”马文升摸着胡子点头。
    江芸芸坐了下来,对着众人打量的视线视若无睹。
    她本来就是来干活的,做好前期的审核工作就行,这些官员的前途不是她能决定的,对上江苍也不是她所期望的。
    两位主官低声交谈了几句,就对着下面的江苍说道:“具体情况我们都清楚了,江县令下去准备下午的后堂会考。”
    江苍神色阴暗难辨,他行礼后离开,只是离开前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右侧的江芸芸。
    那一眼很快,几乎是一扫而过,却没有瞒过堂上的所有人。
    江芸芸只能低着头,故作忙碌地把他刚才的对话写了下来。
    “瞧着还是有些能力的,能把清丈的事情推行下去,就是性子急躁狭隘了点,惹出了些许风波。”右都御史史琳摸着胡子打破沉默,看向江芸芸,笑脸盈盈,“只是瞧着你们江家人都还有些体弱,他瞧着身体也不好,可是要保养好自己啊。”
    江芸芸只能微微一笑,不做声。
    “行了,收了你的医术神通。”马文升出声拉回主题,目光环视众人,“诸位觉得江县令到底有没有纵容外家为祸?”
    —— ——
    门口,曹家人见自家公子出来了,连忙上前:“答得如何?江芸可是有为难您,他在京城多年早就和那些大官打出交情了,今日肯定是故意把公子叫过来磋磨的。”
    江苍站在马车边上,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话,鬼使神差地盯着曹家人出神。
    曹家人被看得不敢说话,犹豫说道:“公子看什么?”
    江苍嘴角微动:“那田……”
    他顿了顿,突然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公子说什么?”曹家人紧张问道。
    江苍摇头:“没什么,下午还要考试,先回去吧。”
    “好,公子小心点,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留在京城,老祖宗吩咐了,只管用钱,不必束手束脚的。”曹家人把人扶上马车时又开始念叨着。
    江苍揉了揉额头:“我有些头疼。”
    曹家人大惊:“定是一路奔波累到了,都怪江芸,好好的非要来这一出,平白害得公子坏了身子。”
    江苍坐在马车内,蓦地想起堂上的江芸。
    ——面前的少年已经是他认不出的样子了。
    记忆中那个消瘦矮小的孩童终于在今日逐渐散去,只清晰深刻地留下今日的模样。
    沉稳大气,有条不紊。
    那个他听了无数遍江芸的名字,终于出现在他面前,高高在上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江苍失神,不知不觉握紧膝盖上的衣衫,牙关紧咬。
    ——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赶上江芸。
    ——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望外祖母和娘高兴。
    边上的管家一看,心中一沉,只觉大事不妙。
    —— ——
    “我就说当年就一定要长生留在京城,他非不肯,闹着要外放。”南直隶曹家,曹澜焦急地来回踱步,“现在好了,被江芸抢占先机,平白吃了亏,现在受制于人,还被人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