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九章

    “你要替江芸死?”朱厚照猛地站起来, 失神地看着面前的老人。
    他其实是见过黎淳的。
    那是在江芸的及冠礼上。
    那一年的江芸还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的翰林院学士,她的身边围满了人,那个时候的黎淳似乎还没这么衰老, 那个时候的自己也还很小, 偷偷带着弟弟出门凑热闹。
    那时他们就坐在江芸的小院子里, 日光和煦, 晴空万里,明明江芸也没有请很多人来, 但还是有很多人源源不断来送礼, 那个时候的江家真的好热闹,明明只开了四桌席面,可所有人脸上都很温柔, 充满笑意。
    那个时候的朱厚照坐在上首看什么都热闹, 只觉得江芸当日在发光一样。
    江芸的老师很少说话, 脸上的笑意也很少, 但他的目光总是追随着自己的徒弟。
    他回家和爹说起这个事情。
    爹只是抱着他感慨着:“南来飞燕北归鸿, 你的老师, 是他的老师的小燕子呢,如今花流水, 各西东,今后不知何处是啊。 ”
    那个时候的朱厚照懵懵懂懂,不明白爹的感慨是为何, 可今日却猛地豁然开朗。
    ——无限事,不言中。
    他的老师竟然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
    朱厚照怔怔地看着他, 随后回过神来, 摇了摇头:“不行, 那这样江芸会恨死我的。”
    黎淳闻言笑了笑:“臣已年迈,生死也不过朝夕,但若能留下自己这个不争气徒弟的性命,能为陛下破了这场僵局也是死得其所。”
    朱厚照沉默,他换了衣服,从宫内溜出来,这才悄悄来到黎淳所在的客栈。
    他是想要黎淳为他想出一个解决办法,他想要江芸能继续回来,他想要所有事情都能和他爹在的时候一样。
    可他看着面前的老人,突然回过神来。
    ——他想要的,不可能完成了。
    他茫然地坐回椅子上,一只手紧紧握着扶手,最后还是不甘心地追问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黎淳看着面前年轻的帝王,心中忧虑,但面上还是平静说道:“没有,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两全的办法,江芸这些年得罪了很多人,现在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们不会放弃的,拖到越久,只会让事情越演越烈,从而让陛下不得不做出选择。”
    “什么机会?”朱厚照不可置信说道,“江芸死的机会。”
    黎淳沉默,随后缓缓开口:“这是最直接的办法,无需牺牲其他人。”
    朱厚照呆坐在原地,其实他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就得罪很多人了,明明江芸做的事情应该没错啊,不然爹和内阁怎么就不阻止,怎么就现在开始清算了。
    年轻的帝王还未来得及学习更多的朝政,却不得不面临一个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难题,但现在的他甚至还不清楚这是一个注定要记载史册的难题。
    他只想要让这个热闹的京城安静下来。
    就跟他爹在的时候一样,让他慢慢适应这个朝堂。
    “那,那就算你死了……我又有什么理由让江芸平安出来呢。”朱厚照最后顺着黎淳的思路,喃喃说道。
    “江芸此罪,皆在臣身,她只是性格顽劣,并无大错。”黎淳低声说道,“陛下若是同意,臣,这就去自首,让内阁亲自签发死刑,才好消了天下读书人的怒气。”
    朱厚照盯着面前神色认真的老人,不敢开口。
    他虽然还不太懂朝政,但他明白江芸对这位老师的敬重。
    黎淳死了,还是在他授意下死的,江芸这辈子能恨死他。
    “不,不不……再等等。”朱厚照犹豫说道,“肯定还有其他办法,您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回去再想想。”
    他转身就要离开,背后黎淳疲惫的声音响起。
    “陛下,士人都言: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以坚守节操大义而死为荣。”黎淳注视着面前的帝王,低声问道,“陛下觉得可对?”
    朱厚照转身,犹豫问道:“不对吗?”
    “那陛下以为,何为大义?”黎淳追问。
    “在学《世说新语德行》时,焦老师说过提及过义人荀巨伯,荀巨伯远道去探望生病的朋友,正好遇上胡兵进攻郡城,友人叫他走,他却不走,最后对着胡兵说道——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吾身代友人命,因此郡城得以保存。”
    他想了想又说道:“焦老师还说,荀巨伯有德行所以称之为大义,哪怕到死都不会违背自己的选择。”
    这是非常中规中矩的课堂内容,告诉未来的君王要仁义,要善待臣子,历朝历代的帝师都是这么教导自己的皇帝。
    在此之前的黎淳从来都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一个具有良好品行的帝王非常重要,先帝就是这样的帝王,也确实非常仁慈。
    但他今日站在这里,第一次把自己站在那些文官的对立面,只觉得胆寒心惊。
    历来太祖、太宗都是手段强硬之人,他们的‘大义’从血雨腥风中得到,可后面一任任的帝王却是长于深宫,他们的大义从书里,从文官嘴里得到。
    “《易》中有言——《彖》曰:‘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陛下觉得可对?”
    黎淳往前走了一步,他不等朱厚照回答继续自顾自说了下去:“《三国志中诸葛亮传》 中有言——‘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这里的大义又是何许?”
    “左丘明程石碏为——‘为大义而灭亲,真纯臣也’,陛下觉得这个大义又是什么?”
    这些东西朱厚照都学过,他们说这些都是正道,是一个个大道理,可你要让他再分析下去,却又不明白,但老师们都跟他说,这些大义是对的,这些人是要值得善待的。
    “心思光明磊落,大义便是正义,行为阴暗之人,大义就是他的招牌。”黎淳注视着面前的陛下,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被一条看不见的长河和这个世道隔开,彻底和这些年的同僚,这辈子所学的学问背离开来。
    “浙江土改时,有所谓的哭庙。当地的乡绅声称官员残害百姓,不顾百姓生死,所以他们要为百姓申冤,聚集到文庙里,对着孔子的牌位或塑像去大声哭诉,从而造成顾御史去清账时,冒着巨大的生死压力,从而无法推行。”
    朱厚照眼睛缓缓睁大,他走在这这阵巨大的迷雾中多日,似乎终于看清前面的路。
    “陛下,那为何后来王知府过去,清丈的事情终于得以推进。”黎淳声音倏地变轻,好似迷雾中突然出现的一条线,让人不由自主顺着他走了过去,“他到底做了什么?”
    —— ——
    “威权日盛,则谤议日积,谤议日积,则祸患日深。”江芸芸拿着顾清的信,顺手递给顾霭看,“我说你爹心太软,就是下不了这个狠手,王知府不一样,我见过王知府正扬州清理土地,那可真是杀鸡儆猴,杀得人头滚滚,这才把这些乡绅都压了下去,顺利推行政策。”
    顾霭不解,甚至报以怀疑:“那我爹为什么不杀,听上去似乎很简单。”
    江芸芸笑,隔着栏杆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笑说着:“你爹怎么杀?拿什么杀?现今的州县治理太需要那些乡绅了,朝廷无法靠中枢和外派的官员管理这里。”
    “那王知府为什么可以?”顾霭不服,“我记得爹说过,他一来就先杀了十三人。”
    “他一开始杀的是读书人,也不是不讲武德,直接抓着乡绅来杀的。”江芸芸想了想,“你知道的,读书人最有赤子之心,但也最容易被蛊惑,他们是一把刀,需要看执刀人的良心。”
    “那我爹良心不好?”顾霭震惊问道。
    江芸芸不笑了,哎了一声:“不是,你,哎,我回头就写信告状去。”
    顾霭不服气:“我就是听不懂,所以才提出我的问题,老师就知道告状,太幼稚了。”
    “你是只看到王知府杀人,没注意到王知府后来亲近乡绅,扶持自己需要的人,没看到他安抚百姓,拉拢愿意变革的人,没看到他身先士卒,做带头表率,也没看到他对顽固派是如何分化打压的。”江芸芸伸手必须划了一下高低,“此消彼长,借力打力,多高明的手段啊,王知府浸染官场四十年,这一手玩的可太溜了。”
    顾霭瞪直眼睛,犹豫说道:“那我等会回去再仔细看看。”
    ——爹和老师的书信里有写这么多内容嘛?
    年轻的顾霭大受震撼,揉了揉眼睛:一个个对着几行字能看出这么多问题来,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我这眼睛没问题啊。
    他虎视眈眈盯着江芸芸回好信,大声嘟囔着:“别写我坏话,我爹会骂我的。”
    “没写,哪有这么无聊。”江芸芸失笑,“要是顺利,你爹明年就能回来,到时候发现你的功课还这样,有你挨打的时候,那里需要我添油加醋。”
    多年不见他爹的顾霭一时间又开心又难过。
    江芸芸的信件还是不少,其中楠枝的来信最让她犹豫。
    信中的口气和往常并无区别,只是非常焦虑她的处境,有言漳州众人有开始拱火,幸好有谢来在,已经杀了不少人,最后希望她能安全脱身,但收尾处,他突然笔锋凌乱得写下这么一句话——扬州数年同窗,却疏于关怀,今千里关山,归去难,常恨见伊难,修一缄回两字报平安。
    江芸芸沉默,卷着纸角,最后写下‘平安’二字。
    女扮男装这件事情要是有对不起的人,第一是老师,第二就是黎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