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真是天赐良机。”浙江某地孔庙前, 站在最前面的大腹便便的乡绅挥舞着双手,说到激动处,更是口水直喷,面容悲悯, 注视着底下的人, 声音抑扬顿挫。
    “他们看不到百姓的痛苦, 只知道为自己加田挣银, 哪里知道这么多田对百姓意味着什么,他们现在说的如此好听, 后来只会把你们耗死在田地里, 我听说了他们已经打算在广东等地大力开海,这是不要我们这些种地的人了。”
    底下人议论纷纷,间或有几人也跟着说起漳州的事情。
    “听说他们在漳州也杀了很多人呢, 都是不服他们的, 下次可就要这么对我们了。”
    “现在说得好听, 什么开学堂, 分田地, 平赋税, 最后那些钱哪里来,还不是从我们身上掏出来的。”
    “这是要拿着我们垫脚, 贴自己的金呢。”
    众人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神色也是越来越惶恐。
    上首的乡绅满意点头,随后面容严肃, 神色怜悯:“我们饱读圣贤之书,肩负教化之责, 按理此事和我们并无关系, 但实在不忍奸佞为祸百姓, 坐享其成,若有胆识的就给我们一起状告上天,铲除陛下身边奸臣,还世间一个公道。”
    “好,铲除奸佞,还世间公道。”有人突然喊道。
    人群瞬间被带动起来,孔庙一时间热闹非常,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去,但也有人悄悄退了出来。
    “王公是怎么知道他们会在这里闹事的?”顾清不解问道。
    王恩冷眼看着那个被拱上首位的人,冷笑一声:“当日京城给你的信件中要你小心浙江闹事,你可还记得?”
    “记得。”顾清点头,随后看了眼王恩低声说道,“其归一向很有很有远见。”
    “浙江之事,当年你来时就卡在嘉兴,为何?不过是当地教育好,读书人多,一家带着一家,一户带着一户,如此在嘉兴形成门第阻绝,外人无法靠近。”王恩收回视线,转身离开,“我杀了许多人,但也拉拢了许多人,眼看新旧交替就要完成,旧门阀的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其归……的事,是个好机会,也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顾清跟在他身后:“所以王公断定嘉兴会是第一预谋的地方?”
    “其他地方自然也有,但嘉兴这块的旧人有钱有势力,朝堂上也有人脉,肯定是最要警觉的。”王恩解释着,“这里的百姓被压抑太久了,已经分不清好坏的……罢了,也怪不得他们。”
    顾清犹豫:“那就任由他们这样,若是真出事了,我们也恐怕要担责。”
    王恩毫不犹豫,大步离开,任由秋风卷过衣摆,迎面看向那群三五成群走向孔庙的百姓和读书人,面容平静。
    嘉兴的是当时浙江难啃的一块骨头,但这块骨头最后还是被他王恩啃下来了,现在这块骨头有死灰复燃的迹象,他却没有愤怒之色。
    这世上鲜少有不流血就能成的事情。
    他有心为百姓争出一片天,但若是百姓自己无法在平静中醒悟过来,那就只好换一个办法了。
    “其归叫我们这几日先躲起来。”顾清见他没说话,只好又说道,“我们现在是离开嘉兴还是就在嘉兴这里?”
    “就在这里。”王恩说。
    顾清跟在他身后,犹豫片刻后说道:“若是被镇压了,这些百姓会不会……”
    “这些年我们在清丈土地之余,也用空闲的土地设立学田,建立学校,可最后入读的人寥寥无几。”王恩蓦得说起此事。
    “大家都忙着种地,大概是没时间。”顾清解释着。
    王恩笑了笑:“我自来觉得读书未必都要考科举,但读书却又是非读不可,不然这辈子就会被困在地里,不能抬头看天,也不会睁眼看外面,就像这一次……若是流血能让他们明白孔庙的真正含义,那就值了。”
    顾清骇然,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老人。
    王恩停了下来,顺手扶起摔倒在地上的小孩,拍了拍她的衣襟。
    小孩立马开心得笑了起来。
    “为了这一代。”他低声说道。
    顾清茫然,随后沉默。
    —— ——
    “你努力了这么久,锅都打算甩给内阁了,没想到这事到头来被浙江那群人给闹大了。”
    刘健冷嘲热讽着。
    黎淳冷眼看着地下游、行、示、威的众人,冷笑一声:“浙江那群人已经胆大包天到不把你们放在眼里了,你们现在笑,回头自有你们哭的。”
    刘健被怼得没话说,一时间形容讪讪:“浙江那些群人的贪欲是不是也太大了,没学江芸在琼山县的办法,把人抄家收田的,依然是很给面子了,不过是吐出点田产给百姓而已,怎么就闹这么大的事情。”
    “听说浙江的清丈要完成了。”黎淳看着那群队伍消失在街头,朝着正阳门走去,“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又碰上这件事情,自然是要争上一争的。”
    刘健扭头去看黎淳,最后无奈说道:“说来说去就你那个徒弟惹的事。”
    黎淳天顺元年的状元,而他则是天顺四年进士及第,按明朝官场的说法,黎淳算他前辈,但刘健自来官运好,一直在京城任职,也做了先帝老师,最后成了内阁首辅,执掌内阁十来年。
    “你若是说她的身份我自然无话可说,但你若是说清丈土地的时候,当年你若是不同意,何来现在赖到其归身上。”黎淳淡淡说道。
    刘健无话可说。
    “万万没有用人的时候,叫她出了头,办了事,等现在不用的时候,又让她去背锅。”黎淳眉眼低垂,面容冷淡。
    “你也别怪我之前让内阁出面,这事内阁本就应该站起来主持大局,新帝年少,朝廷不稳,司礼监的那群人到处拱火,内阁的作用不就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你们内阁的为难我也清楚,你们若是愿意出面替其归拦下这事,便是要我的命也是可以的。”
    刘健语塞,半晌没说话。
    外面的声浪越来越大,不少人跟着看热闹也跟着围了上去,兵马司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任由这一群人声势浩大地在京城游走。
    不少文官也闻风而动,甚至打出清君侧的口号,直把人听得心惊胆战。
    “你知道今日的京城汇聚了多少势力。”黎淳冷眼看着被人群裹挟的读书人,面无表情,“事情拖到今日,藩王,乡绅,文官,太监,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到现在谁还记得,最开始的事情只是因为,我的徒弟是个读书努力,天赋出众的女子。”
    “真是疯了。”刘健喃喃自语,“还清君侧。”
    —— ——
    “清君侧?”朱厚照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要清谁?要侧谁?”
    “江芸。”谷大用低声说道,“这些都是疯魔之语,眼下还是先处置浙江的事情才是。”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看了过来。
    “听闻两位钦差都不知去向了。”谷大用紧张说道,“浙江各地官员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传上来,真是罪该万死。”
    朱厚照木然的看着他,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他突然想起这几日看到那些折子,浙江的情况其实一直都很危险,当地乡绅各有目的,且扎根已久,王恩虽然有雷霆手段,但也只是暂时镇压下去而已,但也很难彻底根除。
    只是当时大家的目光都焦点在更为隆重的漳州开海,而且两件事情都是江芸自己处理的,所以外人看去,这两件事情就好像寻常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并不知道这些年两地的变化。
    现在,这群乡绅,无官无阶的人在浙江兴风作浪不说,还敢闹到京城来,还要把那把刀从王恩的头顶,移到他的脖子上。
    “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不成?”朱厚照胆寒过去却又是暴怒。
    朱厚照直接推翻桌子上的折子,怒吼道:“我要把他们都杀了,把他们都杀了。”
    谷大用连忙说道:“陛下三思。”
    “三思?”朱厚照冷冷看着他,“他们都踩到朕的头上了,为何要朕三思,他们不就是以为朕不会杀了他们吗?朕要把他们都杀了,把那些在宫门口闹事的人都杀了。”
    “我等不了内阁了,他们磨磨唧唧,这也不肯,那也不该,根本不把朕放在眼里,真是该死,统统该死。”
    年轻的新帝在连番的变故中终于彻底奔溃,在殿内大喊着,只觉得所有人的面目都可憎起来。
    这些内阁的,司礼监的,浙江的人,简直是把他的脸面放在地上踩,一个个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一个个都在逼他。
    他感到愤怒和厌恶,但同样也感到一丝害怕和无所适从。
    谷大用语塞,但还是硬着头皮轻声劝道:“陛下……陛下不若让内阁先拟定一个平叛的人来,也好先接了浙江的危。”
    朱厚照垂眸,冷眼看他。
    谷大用吓得直接叩首不说话。
    “内阁,我没给内阁机会吗?”朱厚照声音倏地平静下来,低声说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你说,他们是怎么对朕的?!”
    “陛下,陛下!”就在此时,冯三快步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江秘书有折子上奏。”
    朱厚照猛地抬头。
    冯三高举起手中的折子。
    朱厚照沉默着,焦躁不安的心这才缓缓安静下来:“江芸,江芸的折子,快,拿过来。”
    冯三膝行,递了上去。
    朱厚照打开仔细看着,随后脸上露出笑来,但很快又发觉不对,盯着冯三看:“你怎么有江芸的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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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前
    “司礼监一直压着您老师的折子。”冯三紧张说道,“已经扔了两次了,需不需要我悄悄递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