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六章

    其实算不上海贸出问题, 是海贸交易的路上出现强盗了。
    最开始发现不对劲的是琼山县的那边的海贸司,七月份开始,海面上就突然出现很多金发绿眼的外邦船只出现, 他们长成自己看不懂的样子,说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开的船也奇奇怪怪的,手里还有他们没见过的木仓, 总而言之,这么奇怪的人还装备了武器, 肯定不能是好人。
    “爪哇,是不是距离我们很远?”梁储看着折子上那些奇奇怪怪的名字,犹豫问道, “那边出现这些怪人也并不奇怪。”
    “不远,从琼山县开始走,顺风顺水只需要十五天。”江芸芸神色凝重,她盯着折子的那些内容, 有一瞬间的惊疑。
    ——折子上描述的金发碧眼的人,怎么感觉很像是外国人!!
    历史书上说就在明清的中国闭关锁国时,外面的国家却开始了大航海的时代, 所以……是这个时候?
    江芸芸至今都不明白自己现在到底身处在哪个历史的节点,不明白漫漫长河下的历史到底有没有被她改变,她甚至时不时会恍惚自己是不是本来就是历史节点上的一个人物。
    “这些人也不曾来到大明, 只是一直在爪哇徘徊, 是不是他们自己的内斗啊。”王鏊谨慎说道,“这些弹丸小国自来迭代很快, 政权不稳, 是不是谁家请来的外来势力。”
    大明边缘的小国家十几年甚至五六年就换一波领主是很常见的事情, 就连蒙古也会时不时更换话语人,故而大明读书人对这些蛮夷都颇为轻视。
    “现在应该不是他们内斗的问题,折子上说,贸易因为这些人霸占着狭长的港口,和当地人交火,我们的船只很容易被波及,致使生意进行不下去。”杨廷和回过神来,“漳州可有这样的折子递上来。”
    “不曾见过,是不是琼山县的海贸司大惊小怪了。”梁储随口说道。
    朱厚照一听也颇为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这事远在爪哇,我们本就没必要参与,爪哇也并未向我们求救,现在琼山县的海贸司特意把折子递上来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若是真的有问题,漳州那边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东阳因为年纪大,被赐了座位在御前坐下,听了众人的讨论却一直没开口,只是在众人盯着那份折子来回沉默间,扭头轻声问着最后面的江芸芸:“其归,你怎么看?琼山县海贸司你最是熟悉了。”
    江芸芸抬眸,犹豫问道:“前些日子,微臣有个好友去世,在置办木材时发现两京木材价格大涨。”
    众人不解。
    “最近天热了,是不是路上耽误了?”王鏊想了想甚至补充道,“今年水量也不多,是不是江河水少了木材运不进来,所以木材价格大涨。”
    “我还听说,铜钱用量很是紧张。”江芸芸又慢慢吞吞说道。
    一说到钱,朱厚照就来了精神:“钱,铜钱怎么紧张了?是有人把钱藏起来了?”
    李东阳轻轻咳嗽一声,温和说道:“这事从哪里得知的,可要消息准确,人云亦云可不行。”
    “最近刚好碰上夏税,和户部的人聊天时意外得知的,两京现在纳税,要求实物和铜钱都行,之前大家都喜欢直接用铜钱,但今年很多人都用实物来纳税的,都说现在铜钱不好兑换了,大家现在买买其他东西也都喜欢直接用物品换。”江芸芸和气说道,“若是调取户部的折子,应该能查到这方面的问题。”
    杨廷和对经济也格外敏感:“今年是造了新币发下去的,年前我和你亲自统计的数据,不应该有错的。”
    “这也需要户部去查了。”江芸芸和气说话,但很快话锋一转,“但据微臣说知,目前几条热门航线上,有着着我们近三分之二的属国,和我们关系极为密切,每年我们都需要从他们那边得到大量的矿产、木材、香料、黄金、珠宝和大米,还有锡。”
    “锡是什么?”朱厚照不解问道,甚至一时间想不起来这个字到底是指那个字。
    “你是说,造钱需要的锡?”杨廷和很快就问道。
    江芸芸点头:“正是,当我还在琼山县的时候,两广所需的铜钱原料大部分从海贸送来,一枚铜钱最低需要百分之五,最高要百分之十二十的锡,全看当地锻造铜钱的技术。”
    她想了想掏出自己兜里的两文钱:“这一枚,高锡含量的铜钱较之一般铜钱更为坚硬,但更容易被腐蚀。”
    她顺手扔在金砖上,声音清脆,在地面上甚至弹了弹。
    “这一枚,锡含量低,则铜体柔软,但更加耐用。”
    这一枚掉下去不会滚动,只是直挺挺的摔倒在地上,就连声音也低了些。
    “但不论如何,光是琼山县的海贸司一年最少需要过手近百万斤粗粗炼好的锡块。”江芸芸思索片刻后又补充道,“现在大概只多不少,听闻那些属国开挖出不少锡矿,铜矿,锌矿,我们不少人去那边做生意。”
    梁储皱眉:“人都跑出去,两广的地谁种。”
    “两广历来地少人多,自来就是地更为值钱的。”江芸芸平静说道。
    梁储还想继续说,杨廷和就打断他的话,继续问道:“那你觉得,这事要管?”
    江芸芸却突然沉默了。
    她不敢开口,她知道自己若是坚持这个折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已经很是清晰得知道,现在自己这个位置再也不是当年在琼山县的小县令了,那个时候县里真得太穷了,大家吃口饭都很难,所以底线太低了,她只要一颗心是好的,就很难做错事走错路,而只要误打误撞走对一条路,那整个县是肉眼可见的有变化。
    她的清丈土地,她的海贸,她的整顿吏治,甚至坚持要给符家伸冤,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些事情让现在的江芸芸回头去看,简直是一塌糊涂,开头磕磕绊绊,进度断断续续,幸好结果是好的。
    这些办法没有章法,甚至有些激进,只有一番热情心情和年轻的体魄,不论做的好不好,她都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及时调整过来,再坏,头顶还有提督两广军务兼巡抚的邓廷瓒,邓公是个极好的人。
    可现在她站在内阁,内阁的官署格外小,但她所能操控的世界却再也不是当初的一小块地,大明这艘船已经行驶近两百年,他很难为一次错误买单。
    “此事还需要兵部的人参与进来。”李东阳见她不说话,便出声缓和说道,“但若是爪哇内乱不止,海贸之事怕是要被耽误了。”
    “海贸本就不是正途。”梁储低声说道。
    不等其他人反驳,朱厚照先人一步开口:“海贸确实可以带来很大的收益,瓷器,绸缎,茶叶,甚至是造船都因为这件事盈利甚巨,爪哇的问题是爪哇,和我们的海贸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梁储一板一眼说道:“可如今商业之风盛行,读书人有几个人耐得下心来读书的,就连种地的也是张口闭口就是钱的。”
    士农工商,自来商人才喜欢谈及利益钱财,这才用满身铜臭味来羞辱这样的人,可现在百姓已有这样的趋势。
    “不加赋而国用足,只担心是设法阴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梁储最后说道。
    王鏊眉心微动。
    “说这些作什么,讨论爪哇的事情。”李东阳低声说道,“不若陛下先请户部把刚才提及的铜钱,还有两京的物价上折子说明情况,再请兵部的人来讨论到底要不要惯这事。”
    朱厚照点头应下。
    内阁一行人心事重重出了乾清宫。
    “你刚才为何沉默了?”杨廷和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不敢回答。”
    “不敢回答就好。”王鏊摸了摸额头不存在的汗,无奈说道,“我真怕你脑袋一热就说打过去了,你可知道打仗,尤其是这么千里迢迢去打仗,需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嘛,穷兵黩武,现在国库好不容易能省点钱出来了,大家也都是省着钱花的,可不敢随意浪费。”
    “这两年的蒙古边贸好不容易上了正途,但蒙古人的野心不得不防,一旦把他们喂肥了,只担心我们若是真远赴海外,很容易陷入两线开战,甚至多线。”梁储硬邦邦说道。
    李东阳摸着胡子笑说着:“叔厚考虑得极对,我们身处内阁,每一项考虑都要走一步想十步,很多事情我们乍一看现在是对的,但往后看未必同样正确。”
    江芸芸知道这些人都是在点她的,便跟着说道:“多谢诸位提醒,我省的了,我会仔细考虑的。”
    李东阳对着梁储笑了笑。
    梁储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内阁中,众人开始重新处理政务时,周发借着分发冰盆悄悄靠了过来,一脸难为情:“江阁老,我听说您认识一些做生意的人,能帮我问问哪家的香料便宜点吗?现在的香料涨价实在太快了,我全身家当一两也买不起。”
    江芸芸抬头:“怎么想到买香料了?那东西一直都不便宜的。”
    “想送人走走门路,我有个弟弟也想进宫来。”周发搓了搓手。
    江芸芸摇头,小声劝道:“宫内现在小太监进得少,我听说陛下有意借着太后生辰,裁剪宫女黄娥,你弟弟要是走私下的途径,不若再外面找个手艺活,至少还能养活自己。”
    周发大惊。
    “你弟弟会什么手艺,识不识字,说话干活利索吗?我回头帮你看看哪里需要人手的。”江芸芸话锋一转,和颜悦色说道,“但先说好,不许拿着我的名义做坏事,只能好好干活,踏踏实实学点本事来。”
    周发一听连忙跪下,重重磕头说道:“多谢江阁老,是我的小弟弟,前几年不是都遭了灾,又有两个妹妹出嫁,家里的钱财都搭进去了,今年我大弟弟娶亲,把爹娘都累病倒了,家里的田因为一直不下雨,小弟弟一个人也都照顾不过来,这才想着换条路走,至少在宫内也是吃穿不愁的。”